秦颂对叶寻意看不惯和存有戒心也是由来已久之事。
乍一听祁欢提起叶寻意可能和最近南境的变故有关,他惊讶之余很快冷静下来,随之而来的是茅塞顿开的豁然。
听着祁欢在问他话。
他又立刻重新稳定了心神:“没起战事,是他身边的人出了问题。”
祁欢表情凝重看着他。
他继续说:“目前我也只知道个大概,因为雁岭关地势易守难攻,我朝军队退守关内之后,大成方面起初几年还很积极地发动战事,意图继续北犯,可是折腾了数年无果之后,近几年已经消停多了,很久没有再起大规模的战事了。这一次好像是后方押运粮草的队伍出了什么问题,过了预期的时间两日迟迟未到,高将军派遣心腹部将之一前去接应,他身边又突然有追随多年的将领突然反叛。”
祁欢大感骇然:“所以,他是被自己人反叛刺杀的?”
“算是吧。”秦颂的情绪也很低靡。
他虽然没上过战场,可他父亲却是武将出身,也算家学渊源。
对一个血战沙场的将军而言,战死不可怕,那甚至可以称之为荣耀,可是被刺杀——
就着实太过屈辱和窝囊了。
秦颂对于他父亲的死尚且耿耿于怀,所以收到高长捷死讯时……
他着实是有些被刺激到了。
他说:“那人深夜带人刺杀高将军的同时,雁岭关外的大成军队也趁机发起了一轮强攻,两件事撞在一起……纵使朝廷还没派出钦使去彻查,这里头也显然透着蹊跷。但好在雁岭关这些年的防御工事做得极好,镇守军中的另一位副将也应对得当,随后被调虎离山的那位也半途察觉情形异常,及时返回,清理了叛乱者,关卡暂时也算守住了。”
军中诸事,他尽量没有说的太深奥,只叫祁欢听懂了解个大概,旨在说服她最近不要再掺合高家的事。
祁欢快速的消化掉这些消息。
但这些事情,她确实既插不上手,也帮不上忙。
最后,她只是平复了心绪,再次正色对上秦颂的视线:“所以,你今天特意去宫门外拦我就是为了将此事告知于我?”
秦颂自嘲的苦笑了下,没说话,算默认。
横竖祁欢都明确拒绝了他的示好,其实他大可以袖手旁观,不去管她的。
这个时候,又正赶上顾瞻不在京城……
这丫头稍微再小心眼一点,没准还要怀疑他是居心叵测,想要趁虚而入的。
祁欢也知道他没有义务来给自己报信,她自然只得领情,于是点点头道:“我知道了,谢谢。”
“嗯。”秦颂淡淡的应了声。
然后,就又没了后话。
祁欢又等了片刻。
他两人单独相处,气氛总莫名透着几分尴尬。
确定他是再没有别的话要说,她也便转身出来了。
秦颂没拦她。
祁欢带着卫风二人自楼上下来,走到楼下大堂,忍不住驻足回头看了眼楼上……
那房门开着,秦颂却依旧没出来。
这里离着侯府已经没剩几步路。
祁欢自茶楼出来时,天色已经半黑不黑,有不少铺子都开始张罗着在门口点灯。
她也没再回头,径直拐进前面的巷子回家了。
二楼半开着的窗口前,秦颂一直负手而立,目送她的背影渐渐隐藏于光影迷离处。
天色灰暗,他想尽量的再多看她两眼。
已经许久未见,难得有这样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来找了她一次……
他觉得自己现在这种明明卑微却又不甘心的心境,像极了一个自虐的疯子。
自嘲的笑了笑,他将视线从早已失去佳人身影的街角收回来,心间忽而起了一种警惕的本能。
他猛然转头,看向另一侧街尾的方向。
这个时辰,夜市还未开,街上人不多,只有零星几个。
果然——
在那个方向,他看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祁文晏!
他穿一袭青灰色的素雅长袍,几乎和这个时辰的天色融为一体。
明明是特别低调的一个装扮,就是不容忽视的叫人看过去一眼就能注意到他。
他站在那里,也不知道是多久了,目光定格于秦颂所在的这个窗口。
秦颂和这位大理寺少卿大人私底下也从无交集,公事上更无来往,唯一算是交集的一次就是头两个月在瑞王府的寿宴上联手揭发叶寻意恶行那一次了。
秦颂对这个人,还是有所忌惮和戒备的。
他正迟疑要走……
却见一直静默站在街尾的祁文晏居然先他一步,开始举步前行。
虽然他只是寻常走在街上,视线也从这边窗口移开,可秦颂就是有种直觉——
对方是冲着他来的。
于是,他耐住性子没动。
果然,祁文晏走到这茶楼门前,脚下就转了个方向走了进来。
又过了一会儿,房间外面的木质楼梯和走廊上都相继传来不徐不缓的脚步声。
秦颂合上窗户,转身。
祁文晏就从房间外面走了进来。
“祁大人是来见本侯的?”秦颂与他之间没必要阴阳怪气,所以直接开门见山,“您怎么知道我人在此处?总不能是从宫门外直接跟过来的吧?”
祁文晏面上神色淡淡。
他也没落座,显然也是准备说完了话就走的。
秦颂的话,他没有否认,直言道:“我原是要找那个丫头的,结果看你抢先一步,现在想必该她知道的武成侯都已经代为告知了?”
秦颂闻言,这才不期然瞬间警惕起来。
他微微拧起了眉头,欲擒故纵:“那得看祁大人指的是什么事了?”
祁文晏的唇角扯了一下,露出个不太鲜明的笑容来。
他看着面前的秦颂,表情有几分戏谑也有几分玩味,语气依旧从容淡定:“除了南境突起的变故,难道武成侯与本官那个侄女儿还有别的要务需要这么着急私下约谈的?”
秦颂微微倒吸一口凉气,眉头不由皱的更紧。
他不动声色上下打量了祁文晏一遍,最后——
才是有些不可思议的轻笑出声。
“祁大人好大的神通啊?”他说,“原来您不仅精通刑律之事,对军方的动向也如此感兴趣。恕本侯冒昧,我能否问问,这样的消息您是从何处得来的?”
事情才刚发生不久,官方渠道的消息都还没上来,宫里帝后或许已经有所耳闻——
可暂时也绝不可能叫消息外泄!
祁文晏一个安逸生存于京城官场的文官,他是怎么第一时间就得到了来自南境军中的精准消息的?
这位祁大人,人人都觉得他非同等闲,可就在这个“非同等闲”之上,秦颂此时却越发意识到……
这个人远比所有人看到的都更加深藏不露。
祁文晏自然不会告知他消息来源,只是四两拨千斤的反问了句:“只许老武成侯的旧部在南境军中给你通风报信,本官会有个把混迹军中的朋友又有什么奇怪的?”
这话,显然就是拿来敷衍人的。
但他话至此处,便是不愿透露自己的底细。
大家彼此都是聪明人,秦颂也适可而止。
他眉宇间的褶皱舒展开来,深吸一口气平复了心情道:“方才我见祁大小姐,所谈的的确就是此事,该告诫我都已经告诫,祁大人若是不放心也大可以再找她谈谈。”
言罢,他便客气的冲着祁文晏略一颔首,然后便要绕开他离开。
祁文晏站着没动,似乎也没打算与他过分纠缠。
却在两人错肩而过时……
他突然开口,不咸不淡的问了句:“南境边防险些被破,本官可否问一句……你武成侯听到这个消息时是个怎样的心情?”
秦颂脚步一顿,眼底瞬间浮现一层冷意。
他侧目,看向祁文晏,语气不善的质问:“你什么意思?”
祁文晏的手指随意叩击在门后架子上摆着的那个装饰的瓷器上。
那瓷器烧制得极为轻薄。
他手指叩击其上,铿然一声,声音清脆空灵,带起空旷的仿佛可通远古的回音。
秦颂的心弦莫名被撩拨了一下。
他下意识将袖子底下的手指攥起来,表情也变得冷沉。
祁文晏的目光并未落在他脸上,仿佛察觉不到他情绪已经变得危险那般,继续不紧不慢的感慨:“上一回南境边防被破是在十五年前,令尊、连同当时守城的万名将士尽数殒命。如今十五载已逝,这一次又是好悬的一场仗,若非得益于雁岭关的天险地势和这次守城之人的一点点运气,今日之雁岭关便是十五年前的建阳城。本官只是想……发生了这样的事,武成侯所受的触动该是与我们这些俗人都不同的吧?”
说着,他终于扭头,与秦颂正面相对。
秦颂死死的捏着拳头,因为愤怒,额角已经有青筋隐现。
他并不觉得祁文晏会是吃饱了撑的,特意找上门来揭他的旧疮疤,并且奚落他的。
可是对方的这番言语态度——
又确实是对他父亲和当年惨烈旧事的亵渎,很轻易就挑起了他的怒火。
他对着祁文晏怒目而视,是忍了又忍,方才没有直接一拳头怼过去,只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到底想说什么?”
祁文晏的唇角牵起,可他也没笑。
他只是以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继续不咸不淡的说道:“这次大成军队偷袭雁岭关不成,想必也不会善罢甘休,他们蛰伏多年,终究是贼心不死的。本官今日得了南境密信之后一时兴起,就寻了一些早些年的战报来翻,然后发现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不得不说,在吊人胃口方面,他是很有一套的。
秦颂明知道他是在欲擒故纵,却依旧心甘情愿被他牵着思绪走。
他问:“什么事?”
祁文晏看着他,却是不答反问:“这些年,你就没有怀疑过令尊他们当年战败的原因?”
秦颂瞳孔猛地一缩。
这件事,是他不能宣之于口的心结,下一刻,他便闪躲着移开了视线,只是袖子底下拳头无声攥的更紧。
祁文晏却仿佛还没发现他正处于爆发的边缘,但他也没继续和秦颂深谈下去,而是自袖中取出一个随意卷起来的小纸卷塞给了他:“这些是从南境历年的战报上誊写下来的伤亡数据,仔细核对起来很有深意,小侯爷得闲时不妨仔细琢磨琢磨。”
他没给秦颂拒绝的机会,说话间已经推门走了出去,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秦颂手里捏着那个轻飘飘的小纸卷。
暮色沉沉。
楼下大堂里的灯火映射上来,和他身后屋子里的黑暗仿佛隔开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他潜意识里觉得这纸卷上一定记录了什么什么石破天惊的大消息,并且有种隐隐的冲动,迫不及待的想要打开来细看,可是同时,又出于一种仿佛是近乡情怯的那种隐忧,又叫他不敢贸然正视这上面的内容。
他在那里站了许久,久到楼下的掌柜和伙计都频频抬头往上张望……
最终,他还是将纸卷塞进袖袋里,冷着脸转身先走了。
宫里这边,云澄闹了点情绪,所以也没在宫里滞留太久,并且从御书房离开之后也没再回凤鸣宫,而是直接出宫去了。
皇帝显然也没了心情继续处理政务,之后便起驾回了后宫。
只不过——
他也没去凤鸣宫,而是回了自己寝宫。
顾皇后那里听了消息,也不以为意,只将太子送回来的那封密信交代焦嬷嬷给皇帝送去。
焦嬷嬷知道事关重大,亲力亲为,亲手将信件交给了皇帝才回的。
边境主帅遭遇叛变遇刺身亡,并且边境防线险些被突破,这样的消息的确是打了皇帝一个措手不及,为痛失守将惋惜的同时——
更是后怕边境险些被破的那场危机。
他一个人在寝宫的暖阁里坐了许久,一直到夜深李公公过来催促他就寝,并且试探着问他:“陛下,那个大成一直都是个祸患,娘娘的意思是不是……”
皇帝看了他一眼,却没接他的话茬,只下了一道口谕:“如若真如太子所言,是宁王府的勾结了大成人意图颠覆我大觐河山……皇后要做什么都勿须限制她,但眼下这个局面,先把宁王府给朕封死了,起码短时间内不能叫他们再起幺蛾子了,至少要给皇后留出筹谋计划的时间。”
无论什么人,一旦背负了叛国之罪,那都是其罪当诛的。
顾皇后现在却刻意保下了叶寻意,明显是想利用她来做点什么。
也许旁人都不能理解,会质疑皇帝,因为他对顾皇后插手朝政甚至军方并且还一意孤行的作为太过纵容了!
李公公却仿佛习以为常般,不仅未曾质疑,甚至连个诧异的表情都没有,只领命下去安排了。
正好借着皇帝禁足云峥和叶寻意的这个由头,就当他是在气头上,加派人手去将宁王府的整个外围封锁了。
云峥听到消息,只略感恐慌了不到一个时辰,叫府里幕僚过来仔细琢磨了下,就得到了开解——
皇帝许是怕他不死心,要对外宣扬败坏高云渺的名声,所以干脆釜底抽薪,将他府邸对外的消息渠道彻底封死一段时间,等着风声过去。
横竖只要皇帝没直接降旨处置他,那就说明老头子还是顾念父子之情的,将他软禁隔绝在风波之外,也算变相保他。
等到时过境迁,这事儿没准就直接含糊过去了。
而现在的当务之急——
是叶寻意的那个肚子!
他在皇帝面前虚张声势,说叶寻意已有身孕两月,再过两三个月怎么都该显怀了……
皇帝不会等到八个月之后再来验收这个皇嗣,所以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把叶寻意那个肚子给真的填上货。
然——
祁欢的那把火却将云峥身体灼伤了。
虽然王府的医官诊断说只是轻微的皮外伤,未曾伤及根本,可那个部位金贵,他目前必须老实养伤,这也用不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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