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湛本就是个很敏锐的人。
就冲着前面发生在叶寻意身上种种神乎其技一般的事,就已经引起了他过分的关注和警觉。
本来这种混乱的场合,叶寻意甚至都不在现场,他不会拐弯抹角联想到这个女人身上,可祁欢一提——
在这方面,云湛似乎与她有种本能的默契。
“来人!”他毫不迟疑的当即唤了一声,便也顾不上再管祁欢如何,扔下祁欢和顾瞻,带了人转身便走,“抽调人手,随本宫去后院新房看看。今日二哥大喜,断不能叫宁王妃有所闪失。”
刺客慌乱之中闯进了内院,那又是一群见人就杀的残暴之徒,此时并非可以过分讲究的时候。
这个时候,本是留在宁王府外围戒备的御林军也已经被紧急传唤进府。
太子殿下气势汹汹,亲自带着一群人呼啸而去。
就仿佛——
方才喜宴之上,差点遇刺身亡的人根本就不是他。
祁欢的心里,其实一直在不停的发抖。
不怪她没出息,确实是和平年代和谐社会里长大的娃儿,偶尔遇到个车祸现场她都绕道走的,从没经历过这样血腥残暴之事。
虽然危机已经远去,顾瞻也就在她身边,她手甚至还紧紧攥着对方的手指……
她心中的恐惧情绪也其实并未消退多少。
然则这一刻——
看着年仅十五岁的太子殿下,已经在游刃有余的主持大局……
祁欢却莫名的有几分受到感染,一直跳的急促又杂乱无章的心脏,这才缓慢的有几分趋于正常了。
按理说,这个时候,顾瞻是该忙着跟云湛一起去追捕刺客的,他却不得不“玩忽职守”,寸步不离只守着祁欢一人。
这厅里死了一些人,包括刺客的尸体在内,都需要清理处置,大门口来来往往不断有人进出。
他将祁欢扶着往门边挪了挪,语气焦灼的解释:“为了围捕刺客,宁王府现下封了,任何人不得进出,咱们先等等。我叫人先安排个房间,你先休息一会儿?”
祁欢定了定神。
她鼻息间充斥的都是浓烈的血腥味,刚才在宴上吃了不少东西,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
可又偏偏——
喉咙像是被人掐住了一样,让她吐她又吐不出来。
“不用麻烦了。”勉强定了定神,她说,“弄成这样,稍后这喜宴肯定也没法再继续了,就等会儿吧,门禁解了我就回去。”
她现在其实急切的想要洗个澡,换身衣裳。
可是这宁王府的环境,整个都叫她觉得不安全,就宁肯忍着难受也不愿意在这个地方折腾。
顾瞻看她浑身是血的样子,也是坐立不安,不知如何是好。
这个季节,即使入了夜,其实也不很凉了。
顾瞻还是脱下自己的外袍,先给她披在肩头。
祁欢转过脸,仰头去看他。
就见他眉头深锁,灯笼照在他头顶,他眸中神色虽是逆着光叫祁欢看不太清,但她能够感受到男人眼中的焦灼与不安。
祁欢冲他扯了扯嘴角,努力想要证明自己没事:“我真的没事。”
再看院子里来来往往的侍卫,又问:“你不用守在陛下身边吗?”
顾瞻道:“今日人多,陛下身边有旁人护驾,没关系。”
其实这样浑身血污的狼狈,他从十二岁第一次去到西北战场上就屡见不鲜了,有时候是别人,也有时候是他自己,却没有哪一次是叫他胆战心惊,这般难受的。
祁欢虽然不好奢侈打扮,可他知道她有多爱干净,平时他去她那,进门的第一件事一定是被她喊着先洗手,否则连屋子里的东西都不让碰的。
他指腹蹭了蹭她脸上血污。
想去打点水,又不能放她一个人留在这里,只能随手抓了个侍卫帮忙。
这个时间,大家都忙着护驾和抓刺客呢,谁还能计较这些细枝末节?那侍卫甚至眼神怪异的盯着他打量了一眼……
这才碍于身份,去办了。
仓促之间,该是水盆也不好找,过一会儿那人直接用木桶拎了半桶水过来。
顾瞻扶祁欢在栏杆上坐下。
祁欢倒是还有力气站着等的,可是她状态不好,就也不勉强自己,顺从挪过去坐了。
顾瞻挽起袖子,掏出汗巾打湿了给她擦脸。
他应该不是特别笨拙的那种人,但又显然不常干这种细致的活儿,故而动作一下一下,没轻没重的,还慢得很。
祁欢原也是可以接手过来自己洗的,这一刻,瞧着他细致紧张的动作却瞧得入了神,便就靠着身后的柱子没动。
顾瞻的目光胶着在她脸上,却又没有分心去看她,只是仔细的尽量给她擦干净脸上和鬓边沾的血。
其实,祁欢连头发都脏了,横竖现在也处理不了,她便也没说。
给她擦净了脸,顾瞻又重新洗干净汗巾,拉了她的手过去擦。
祁欢其实知道他这样不好——
这样的时机场合,是个人都去皇帝跟前献殷勤,表现忠君爱国去了,偏就他这个平国公府的世子耽于儿女私情,这怎么看都有点主次不分了。
如果皇帝稍微狭隘偏激一些,甚至都要怀疑他平国公府的忠心了。
不过顾瞻既然执意如此,祁欢也就只当自己也没想到,什么也没提。
“我自己洗吧。”她手上血沾的太多,太久,已经是黏腻的糊了一层,擦起来实在不容易清理干净。
祁欢蹲下去,就着桶里的水洗了洗,袖子落在水里,就又是一大片血色晕开。
祁欢脑中登时又浮现出那小姑娘颈边血液喷涌的画面,不由的抖了一下,飞快的缩了手。
顾瞻约莫能猜到她此时心情,赶紧把水桶挪到一边,又将她扶着坐回栏杆上,自己半跪在地上还是用打湿的汗巾给她擦手上的脏污。
祁欢受了惊吓,神思疲倦,索性闭了眼养精神。
顾瞻将她指尖一根一根擦去血污,等去拉她左手时祁欢突然“嘶”了一声,蹙眉睁开了眼。
顾瞻定睛细看,就看她那只手的无名指和小指青紫,甚至已经肿胀了起来。
他表情一紧,小心托起她的手:“怎么弄的?你不是没碰到刺客吗?”
祁欢想了下:“摔倒的时候被人踩了一脚,有点疼,应该没事。”
顾瞻对处理皮外伤有经验,叫她试着活动过,确定没有伤筋动骨,这才放心,只他拧起的眉头自那以后就没再舒展过。
皇帝一直在他们身后的喜宴厅里,没挪地方。
秦颂和别的武将一起,都在帮着御林军收拾善后,并且清点死伤。
他偶尔自那厅里进出,会忍不住朝这边看过来一眼,明知道不该看,却仿佛自虐一般的控制不住自己。
不过——
自始至终,他人没过来,也未曾打扰。
宁王府里,里里外外又忙了大半个时辰,太子云湛才再次出现,面色凝重的带了一队侍卫回来。
祁欢见他出现,立刻打起几分精神,不由的坐直了身子。
顾瞻也循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你先去向父皇复命吧,本宫过去交代顾世子两句话。”云湛脚步微顿,吩咐了与他同行的禁军副统领。
那人拱手作揖之后,先进了厅里,他则是脚下转了个方向,上回廊走了过来。
祁欢连忙起身。
云湛见她肩上披着顾瞻的外袍,又一脸的疲惫憔悴之色,就先问了一句:“她没事吧?”
话——
自然是问的顾瞻。
顾瞻扯出的笑容颇为勉强:“受了惊吓,应该无碍。”
祁欢却是神情紧张,颇为忐忑的盯着云湛等消息。
云湛道:“本宫赶过去时,两名刺客正劫持着叶三往宁王妃的院子走,大约是觉得宁王妃更具做筹码的价值吧,混乱中他们抢到宁王妃就将叶三撇开了,二哥赶到,交涉无果……”
因为知道祁欢受了不小的惊吓,他似是有所顾虑。
说着,语气一顿,又看了祁欢一眼。
可也到底,他是没那么大的耐性和立场无限度迁就祁欢的,故而还是实话实说:“下令弓箭手乱箭齐发,刺客伏诛,宁王妃也命丧当场!”
宁王妃,叶寻惠……
就这么死了?
女配的命,果然都这么不值钱的吗?
这的确是超出祁欢预期的,她心下微微一震,不由的失神了一瞬。
若是在别的时候听到这样的消息,她也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反应,毕竟她和叶寻惠从始至终连面都没见过,更没什么交情,不至于同情心泛滥到悲天悯人。
可这一夜,她才刚见识了生命的脆弱与世事无常……
这事儿,的确是造成了一定的打击。
顾瞻见状,就顺势将她揽入臂弯里圈住。
他问云湛:“宁王府还要封到几时?”
云湛又看了祁欢一眼:“她这情况瞧着不是太好,小舅舅便带她先走吧,本宫这里还得再去父皇那一起看看朝臣和官眷有无死伤,清点确认一下具体情况,就差不多可以散了。”
他解了自己腰间一块金牌递给顾瞻。
“如此,那微臣今日便先走一步。”顾瞻也未推诿。
他想要弯身抱祁欢,祁欢仍是挡开了没让,被他扶着自己走。
她跟顾瞻之间确实没什么好见外的,可也不必高调到随时随地秀恩爱。
动辄一个公主抱,大庭广众之下,放在现代的大荧幕里都是有一次算一次的要引起轰动,何况还是在这个人们思想相对保守的古代……
祁欢向来知道低调做人的好处。
顾瞻也不是那种随时随地只想出风头的人,既然祁欢有顾虑,他也就由着她了。
只祁欢状态不好,走路颇有几分头重脚轻,挪得很慢,他就扶着她,两人在空旷的回廊上慢慢的走。
皇帝带来宁王府外驻扎的御林军,突然被大面积的调入府中,各家等在宁王府外的仆从也都人心惶惶的乱成一团。
为了防止他们聚集起来,又混了居心叵测之人过来,这会儿王府正门前面的整条巷子都被清空,别说是人了,原来停在外面的车马轿子也都一并被挪走。
顾瞻用云湛的令牌顺利带着祁欢出府,扶着她一步一步刚从台阶上下来,祁欢就突然紧紧的握住了他的手臂。
顾瞻吓了一跳,仓促垂眸。
祁欢脸色煞白的对上她的视线,再不掩饰眉宇间的痛苦之色。
她声音很轻的道:“顾瞻,我没太有力气了。”
这会儿巷子里就剩下驻守的那部分御林军,已经不至于太过引人瞩目。
顾瞻眼眶一热,二话不说,将她打横抱起来,疾步朝巷子外面走。
祁欢窝在他怀里,温暖而狭小的一块空间里。
本是想把自己藏起来的,却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走的太快的缘故,颠簸的她胃里更是翻江倒海的难受。
祁欢忍了又忍,就在他即将出巷子之前,再一次扯住他的衣襟:“你停一下。”
顾瞻止步,低头看她,“你怎么了?”
“放我下来。”祁欢单手压着胸口,几乎挣脱似的自他怀里滑落出来,冲到墙边,扶着墙吐了个昏天黑地。
顾瞻跟过去,只轻轻给她抚着后背,索性叫她吐个痛快。
巷子外面,挤了各家的奴仆张望。
离着有段距离,也看不太清楚人,顾瞻只扬声喊:“江玄!”
江玄虽没挤在前排,但也确实就在那边,赶紧挤到前面应声;“世子爷……”
“我马背上的水囊。”顾瞻只提点了一句,江玄就挤出人群飞快的跑了。
祁欢扶着墙,被身上的血腥味冲得,一直把晚上吃的东西全部吐了个干净都还依旧觉得犯恶心,干呕了好半天都没缓过来。
还是顾瞻强行将她扶起,一边递了水给她漱口,一边安抚:“先忍忍,回家去洗洗换身衣裳就好了。”
别说她是养尊处优的大家闺秀,就是那些糙汉子第一次上战场,见血杀人也有许多人事后会把隔夜饭都吐出来。
顾瞻甚至都很难想象,她是凭着怎样的意志力撑到了这会儿才吐的。
他心口酸胀的厉害,眼眶也跟着胀得微微发疼。
等祁欢漱了口,仍是将她打横一抱,出巷子,挤出了人群。
背后宁王府的大门口,秦颂带了一队御林军出来巡查外围防务,远远地看了两眼,等他们出了巷子,也就冷着脸转身,继续办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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