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燕华身上衣裳湿着。
祁文晏此言一出,在场的人全都不约而同朝她看去。
她脸上瞬间烧得通红,下意识抱胸挡了挡,但却又于混乱中想起一件事,大声道;“表哥,这褙子是你府上的下人拿给我的,一个十四五岁的婢女,你把婢女都叫来,我能认出她来。拷问她,只要拷问她,就能知道是谁指使她的了!”
说着,便炫耀般又狠狠瞪了叶寻意一眼。
终于——
也是找到了扳回一局那种扬眉吐气的感觉了。
云珩闻言,脸色却又明显更加难看了几分。
甚至,若不是碍于今日高朋满座,在场有太多人,他又一直维持着一个本分谦逊的皇子形象,不想因此暴露本性……
叶寻意确信,他几乎都恨不能将这个眼皮子浅的表妹直接亲手结果掉,以省得叫她继续拖他的后腿!
因为云珩的底细,和这个男人内心最深处的龌龊……
只有她最清楚!
云珩的母族没什么背景,当初他母亲有个表舅是个正五品的京官,算是他们九族之内最位高权重的一位了。
这位五品官当时已经年迈,能力也发挥到了尽头,有一天突然就不想奋斗了,只想走捷径。
正好,他这个品级的京官刚够赴宫宴的门槛儿,偶尔能得一两次带家眷入宫的机会。
云珩生母黎氏,本是出身于一个普通的商贾人家。
但是这家人与杨氏那样豪富几代的商贾人家还不同,就是一个走江湖的市井之徒,偶尔得机会发了点小财起家,积累了一些不厚不薄的家业。
这样的人家,是没什么底蕴和眼界的,明明家里条件尚可,却把女儿养成个大字不识的睁眼瞎。
黎氏生在这样的人家,却都还不是嫡出,但是得益于她那个戏子出身的生母貌美,她也被生得极是美貌。
云珩的外祖父走偏门发的家,对此一直颇为信奉热衷,见着女儿渐渐出落得越发标志,就动了拿她攀附权贵的心思,早早将她记在了正房夫人名下,以此来提她几分的身价。
后来听说京城里的那位舅老爷在物色美人儿活络上封的路子,黎家也认为是自己的机会来了,二话不说就将女儿送进了京。
大觐现在的这位皇帝陛下是个温吞守礼之人,并不十分看重女子美貌,却比较重视女子德修才情。
而这个黎氏,样貌随了她生母,性情却没随,为人是很有些老实木讷的。
本来她这样大字不识又出身卑微之人,是不该能有机会进宫侍奉天子的,可当时却当真是她的运道来了——
皇帝的元后那会儿与皇帝成婚没两年,但她生大皇子时伤了身子,不能再有孕,结果大皇子还是个先天不足的没能保住,眼见着宫里同样娘家硬气的贤妃已经生下二皇子云峥,这位皇后正着急借腹生子。
原本这种事,不管是在皇家还是在普通稍微有点地位家产的人家里都是很常见的——
正室生不出孩子,多是家族里再选适龄的女子送去她夫家,姐妹共事一夫,一起巩固地位。
尤其,那时候元后一家要守的那还是后宫之主的皇后之位!
要争夺的——
更是将来天下之主的皇位继承权!
可是那位皇后娘娘也不傻,她对自己的娘家有所忌惮,并不能够完全信任,担心家族里送去能生养的女孩儿,生了孩子之后她自己就会沦为家族的弃子,所以就一再拖延敷衍着娘家,自己在物色合适的肚子。
然后,云珩那位五品官的表舅公就毛遂自荐,搭上了皇后这条线,献上了云珩生母。
那位皇后娘娘对黎氏很满意,美貌却无心机,更没什么娘家背景做靠山,这样的人她用着最放心。
后宫的这种常规操作,皇帝自然也是心知肚明。
皇后生不出嫡子了,为了稳住地位,还是想要个儿子;
皇帝既然不想废后,也就注定了他不会有嫡子。
所以,庶出的孩子从谁的肚子里出都一样,也就顺了皇后的意,宠幸了云珩生母,并且生下了他。
后来,云珩出生不久,他生母也便去了。
对外的说法是生孩子亏损过大,没养回来,至于真正原因——
那就没人知道了。
而他,则是顺理成章被先皇后养在了膝下。
只是,也许先皇后天生就是个无福之人,云珩才刚两岁她也就病逝了。
皇帝对自己的几个孩子还是宽和的,一视同仁。
但他自己不会亲自带孩子,何况云珩只是养在先皇后那里,又并非真是嫡出血脉,先皇后过世之后他就被寄养在了刚刚夭折了三皇子的淑妃宫里。
皇帝的本意,是叫他二人互相有个慰藉,却奈何那淑妃是个歹毒的,一心只记挂着自己早夭的儿子,便常常苛待,拿着云珩出气。
上辈子她嫁过去之后,云珩为了借她拉拢叶才植,曾经拿着他幼年的那些经历很是在她面前卖惨过一番,
据他所说,他那时候,华服底下总是一身伤,淑妃稍有不顺心就能饿上他两三天不让吃东西。
偏那女人戏又演得炉火纯青,在皇帝面前总是唱作俱佳,一边装和善的好养母,私下又一边威胁恐吓他不准他去找皇帝告状。
他那时年纪小,又没有靠山,哪敢反抗?
而皇帝日理万机,自是顾不上去管每个儿子的饮食起居这些。
又加上他第一个皇后过世之后后位空置了整四年,淑妃自己就掌握了一部分的宫务,想瞒自己宫里这么点子事自然不在话下。
而后来,还是平国公府的嫡女顾晚晚入宫做了皇帝继后之后,又过了两年,她整饬后宫时候才揪出了淑妃恶行。
时间卡在这个点上,上辈子云珩对她说起时,也曾表情阴狠憎恶的嘲讽:“顾氏是个雷厉风行的个性,手段非同一般,她绝不可能是掌凤印两年之后才发现的这些龌龊。之前不说,是因为时间未到,两年后,等她自己生了皇嫡子,地位稳固了,找到合适的时机揪出陈淑妃那个贱人,杀鸡儆猴的大肆整肃后宫,培植她自己的威信与势力罢了。所以,本王当初脱离苦海虽是托了她的手段,我对她所有的,也只有恨!”
所以,她甚至私以为那时的顾晚晚年纪轻轻死在了皇帝之前,反而算是得了善终了。
不过淑妃的恶行揭发之后,皇帝倒是的确没有偏袒,盛怒废黜了淑妃封号,并且将她宫室封闭起来,勒令她终生闭门思过。
而淑妃的终生——
则是在云珩十四岁上搬出宫去,自己开府立衙的前夕,戛然而止。
云珩虽然从来没跟她当面承认过淑妃之死,是他的杰作,但她与他几十年夫妻,越是了解他这个人,就越是能够清醒的认识到淑妃一定是被他结果的。
云珩,就不是个心胸豁达,有仇不报的人!
他一面记恨的恨不能将淑妃扒皮抽筋,一面在淑妃的娘家对他示好时,又表现的纯良无害,仿佛甘心做他们的傀儡似的……
年幼时的云珩,借着淑妃娘家的势力和人脉来稳固自己的根基。
其实,淑妃的娘家是一直想送一个女儿给他做王妃,来绑住他的。
但云珩的心大,直接跟那些人摊牌,说他志在皇位,暂时还需要拉拢更有用的人脉支持,然后那些人也都是利令智昏的野心家,所以不管是前世还是现在,他们都是在云珩背后积极支持并且帮着他谋划与自家结亲,以拉拢她那丞相父亲的支持的。
这辈子,目前云珩还在蓄力期,起码目前和淑妃娘家那边还是齐头并进的好盟友。
可是她却清楚的记得,上辈子云珩在她耳边说了那一家人多少坏话,又倾诉发泄了他心里的多少怨恨。
然后——
在他登上帝位之后,一个是当即拿下了平国公的兵权,另一个就是火速将淑妃的整个娘家彻底铲平,九族之内,没留一个活口。
而现在的这个局面之下,却是云珩养母娘家那边的人很懂事,倒是他生母这边的草包表妹黎燕华异想天开谋算着要给他做王妃!
云珩的心里,其实也是痛恨着他那个出身低微的生母的,但他留着黎家,还一直给予他们殊荣,借以掩盖他内心真正的阴暗与狠毒,对外营造出一个他是重情之人的表象来!
而这些年,他自己一直克制本性,隐忍蛰伏着走到这一步,何其不易?
偏他这个人,又是心思极其阴暗又肚量狭窄的。
就因为他自己如履薄冰,过得艰难,就更是无法容忍旁人躺在他的功劳簿上坐享其成。
上辈子,她叶寻意为他当牛做马,做了一辈子的马前卒,他犹且嫌弃她出身卑微,得势之后,将她最后的利用价值榨干之后,就迫不及待的换了她那个嫡姐,在外人看来完美无缺的京城第一美人上位,来取代了她。
云珩的自卑,是刻在骨子里的。
所以,才需要用那样可笑的方式,向全天下去证明他自己!
叶寻意压根从没相信云珩最后抢了她的后位俸予叶寻惠,那会是因为爱叶寻惠。
二十几年的夫妻,她早将这个男人看透了——
除了他自己,他根本就谁都不爱!
所以,现在这个局面在她看来就很可笑,黎燕华居然想借着表亲的关系,踩着云珩那种人来求得她根本就配不上的身份和殊荣。
这个蠢货,怕是连死字是怎么写的都不知道!
叶寻意直接避开了她的视线,嘲讽的勾了勾唇。
只是这动作幅度她有意压制,旁人几乎都没看出来。
云珩此时也表情阴沉的朝叶寻意立在那里的侧影看过来,想要说封府彻查……
祁文晏再次不徐不缓的开口:“如若有人真是蓄谋而来,今日王府的娇客们身边带着婢女的比比皆是,在王府里收买一个婢女来配合陷害贵眷不容易,从外面带一个人进来冒充一下却是既方便又保险的。”
他看向云珩:“这个线索,价值不大,可以不用查了,这事若是我来做,这个人用完之后我必定会赶在东窗事发,这府里乱起来之前就先遣她离开了。”
叶寻意心中一直维持的游刃有余的冷静,是到了这一刻才终于突兀的,有了点儿被人击破的裂痕。
可是那又怎样?
即使这个男人再敏锐,也的确猜中了她的行事——
她用的那个丫头的确早就神不知鬼不觉的打发走了,难道他们会为了找这么一个人就封城去挨家挨户的搜吗?
所以,她很快又冷静下来,甚至都没反驳一下。
祁文晏道:“王爷还是派人阖府查问一遍,看有没有婢女被人打晕或者软禁,再也或者谁的房里有换洗衣物被人盗用过。”
至于为什么没怀疑被夺了衣裳的婢女会被杀人灭口……
实在犯不着!
叶寻意的原计划就是算计逼着云珩娶黎燕华这个废物点心的,要不是秦颖听了墙角,祁欢又看破了她的阴谋,这会儿所有人都会以为今天这里最大的事,就只是两个姑娘争执之引发的意外罢了。
既然能以一个意外事件做借口圆满的圆过去,那就没必要多杀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再凭空制造疑点。
云珩冷冷看了叶寻意一眼,吩咐自己的管家:“去查。”
“是!”管家应诺立刻去办。
叶寻意也有些耐性耗尽,目光同样变得阴恻恻的盯上祁文晏:“今日瑞王府宾客少说也有一两百,事情明了之前,人人都有嫌疑,也人人都是嫌犯,我现在要回府,您该无权阻拦吧?”
祁文晏却压根没再理会她。
他只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又再勒令了黎燕华一遍:“姑娘身上的那件褙子,脱下来,本官要带回去做证物。”
黎燕华满脸通红的再次捂紧衣襟。
她虽是心系云珩,又一心只想当瑞王妃的,可是对着大理寺少卿大人这张颠倒众生的脸,听他这般言语……
也是忍不住心生旖旎,脸红心跳。
黎燕华垂下眼眸,涨红着脸小声道:“那我去厢房换下。”
“就在这里。”祁文晏道。
人群里一片倒抽气的声音,就连年纪轻轻的太子殿下都含蓄的咳嗽了两声,提醒大理寺少卿大人莫要如此狂放。
祁文晏始终面无表情:“省的有人事后狡辩是本官偷换证物,处事不公。虽然有些为难,但是为了自证清白,也请姑娘配合一下,就在这里,把衣裳给我。”
黎燕华面上依旧娇羞为难,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云湛却是个心思活络的,当即道:“去找个遮挡过来,其他人都背过身去。”
他是知道自己父皇的私心,看中了这位大理寺少卿大人,想撮合给他皇妹做驸马。
祁文晏今年二十有四,属于大龄未婚。
可他胞妹年底才能满十五……
虽然知道这位祁大人是难得一见的人才,但也总觉得起码在年龄上……
就有点委屈自己那皇妹了!
这是第一次现场观摩办案,这位有没有机会成他妹夫先撇开不提,总之太子殿下是真真的来了兴致,摩拳擦掌,十分热情。
云珩也没叫人再去找什么遮挡物,顺手扯下身上披风。
黎燕华的两个婢女将披风举过头顶撑开,将她挡在与假山的死角里,其他人都背转了身去。
黎燕华在那披风后面硬着头皮忍着尴尬将那件褙子替换,暂且穿上婢女之前匀给她的两件衣裳。
婢女捧着衣物出来。
祁文晏却没伸手触碰。
人群那边,本来已经作势要走的叶寻意,虽是心里笃定他不可能拿到真凭实据指证自己,可看对方如此信誓旦旦的一番行事下来,也免不了开始起疑。
所以,没人拦她,她自己步子却死死定住,走不出去。
她神情戒备,盯着祁文晏的一言一行。
祁文晏道:“公允起见,三位殿下和武成侯分别派人跟随吧,趁热打铁去验一验这份证物。”
叶寻意不知道这件衣服到底能如何做凭证,却是难免的满眼戒备。
太子殿下的好奇心表达的则是很直接:“这……怎么验?”
祁文晏是到这时才意有所指,冷冷的瞥了叶寻意一眼。
叶寻意头一次有了这种被人看一眼就头皮发麻的紧迫感。
她暗中捏紧了袖口,抿住唇。
祁文晏道:“据微臣所知,有些布料不易着色,勉强染色之后过水冲洗就会将浮色去了大半。也曾有民间杂记记载,有些东西混合在某些特制的染料里可以帮助固色,以此类推,自然也有些东西和染料混在一起,可以让不易着色的布料达到短期固色的效果……臣不是这方面的行家不敢妄断,但是趁着事发时间尚短,将这衣裳拿去染坊叫有经验的老师傅瞧上一瞧,其中若有玄机,自然可以明辨。”
叶寻意布这个局,是花费了巨大心思的。
她自认为万无一失,甚至她是明知道秦颖凑过来了,也依旧肆无忌惮的实施了计划,仗着的就是以她相府千金的身份,只要人证物证缺一,就没人能把这个屎盆子硬往她头上扣这一点。
所以,秦颂的指证和云珩的恨意,她统统没放在眼里。
可祁文晏这话,却是狠狠的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她瞬间狠狠掐住了掌心,以防止自己会有什么别的更过激的反应,直接暴露了心虚与恐慌。
然后就听祁文晏继续说道:“而且这特意做出来的一件衣裳,针脚又极是细密,边边角角总有些过水也冲洗不到的细微处,回头将它剪开,里面即使没有颜色残留也会有药粉辅料残留的。人是活的,一张嘴巴可以信口开河,但物证是死的,只要它在这里,就谁都无法抵赖!”
叶寻意自己的褙子上就有疑点,如果再证明这件衣服确实之前被染成过宝蓝色,又用特殊的方法叫它短时间内突然褪色……
那就可以实打实的证明黎燕华主仆和秦颖的证词,是叶寻意故意寻衅,又从衣裳做文章布的局!
推一个不会水的黎燕华下水,或者还可以勉强解释成是小姑娘们之间的争端和好胜心作祟,可她设计叫云珩和黎燕华有染,手伸到去设计皇子的婚事上去……
云珩若是非要追究,她和整个丞相府就怎么都得给个说得过去的交代了!
这——
果然就是多读书的益处吗?
太子殿下听君一席话,当即重重一抚掌,竟是忘记场合,直接兴奋了。
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指着祁文晏,两眼放光:“祁爱卿博学!”
差点当场搂着祁文晏拜把子!
而叶寻意此时,心里已经彻彻底底的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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