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子时,李家祠堂外的院子里挂起了几只灯笼,漆黑的四周透着点点昏黄。
紫奴独自跪在院子里,面朝祠堂内的李家先祖牌位。
风尘仆仆跋山涉水而来,紫奴已很疲惫了,但仍强打着精神,端正地跪着。
高耸的围墙外,传来几声梆更,已是子时三刻,紫奴有些扛不住了,跪在蒲团上耷拉着脑袋,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瞌睡。
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走进院子,看着紫奴打瞌睡的模样,身影远远地注视着,嘴角露出一抹微笑。
仿佛心有灵犀,紫奴不知为何突然清醒,忍不住回头,然后露出惊喜的表情。
“夫君!”紫奴轻唤。
李钦载走近,手里赫然拎着一个漆器食盒。
紫奴已忍不住起身,像投林的乳燕,飞进他的怀里,死死抱着他不肯松手,琼鼻使劲吸着他怀里的味道,一切仍如当年般熟悉。
二人安静地抱了一会儿,紫奴的眼眶越来越红,随即流下泪来,眼泪越流越多。
李钦载轻拍她的背,柔声道:“塞外苦寒,风吹日晒,这几年你过得苦不苦?”
紫奴闻言顿时哇地大哭失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李钦载不停拍着她的背抚慰,紫奴的哭声在深夜的祠堂内悠悠回荡。
“夫……夫君,在青海湖,在我的部落,族人只会跪地叫我‘可汗’,部族大小事只会请可汗处置,遇到外族欺凌,只会请可汗发兵……”
“这几年来,从没有人问过我,过得苦不苦……”
紫奴越说越酸楚,哭声越来越大,此刻的她不是可汗,而是一个找到家的孩子。
李钦载叹息,他其实一直都清楚,他和紫奴之间不像正常的夫妻。
他和她都背负着各自的责任,这份责任无法卸下,世上很多事情其实都比男女之情更重要。
抚慰许久,紫奴终于平复了情绪,有一下没一下地抽噎。
李钦载打开带来的食盒,从里面端出热腾腾的饭菜,笑道:“哭累了就吃点儿,夫人罚你跪祠堂,是因为家里有家里的规矩。”
“她端起正室夫人的身份,连我都惧她三分,所以吃完后你还是老老实实继续跪吧,莫指望我给你求情。”
紫奴嗯了一声,道:“不怪她,是我做得不对……”
说着紫奴默默地吃起了饭菜,李家熟悉的美味在舌尖萦绕,紫奴吃得越来越快。
李钦载微笑看着她,不愧是草原儿女,吃起东西来仍是那么英姿飒爽,丝毫不见惺惺作态。
“这次回长安,还要回青海湖么?”李钦载问道。
紫奴挟箸的动作一顿,沉默一会儿,低声道:“是,回长安后陪你几个月,终究还是要回去的,那里有我的族人部将,我不在,部落会受人欺负。”
李钦载怅然叹了口气,道:“若遇强敌,可就近向凉州城或安西都护府求助,你是大唐天子钦封的可汗,也是我的夫人,必要时可以打出旗号,各地官员守将都会出兵帮你的。”
紫奴点头应了,突然抬头看着他,嫣然笑道:“夫君,妾身在长安这段日子,可要辛苦夫君了哦……”
李钦载眼皮一跳:“啥意思?”
紫奴俏脸一红,有些忸怩地道:“妾身想给夫君生个孩儿,长大以后便是咱们部落的小可汗,夫君莫小看我的部落,如今我麾下已有精骑兵马三千余,牧民上万,在青海湖方圆数百里内,已是最强大的部落了。”
“再过些年,或许部落将会愈发壮大,所以妾身必须提早定下可汗继承人,否则恐生内乱。”
李钦载吃了一惊:“这才几年功夫,你的部落竟发展到如此地步了?”
紫奴笑道:“妾身可是大唐天子钦封的可汗,又是辽东郡公的妾室,顶着这些名头,青海湖方圆无论城池守将还是其他部落首领,都对妾身礼敬三分,数年时光,不知不觉便壮大了。”
李钦载沉下脸,揪了揪她的发髻,道:“居安思危,越是风光得意,越要沉稳处事,绝不可飘飘然,否则必有灾殃。”
“妾身知道啦,当了这几年的可汗,妾身也不差呢,”紫奴语气突然认真起来,低声道:“夫君,妾身会一直守护好咱们的部落,它不仅仅是妾身的,也是你的。”
“妾身听说‘伴君如伴虎’,夫君如今风光无限,但难保将来是祸是福,若夫君被天子猜忌了,记得青湖海是夫君和家人妻儿最后的退路,妾身誓死为夫君守护这条退路。”
李钦载明白她的意思,也知道这些话只有自家婆娘才会挖心掏肺对自己说,虽然有些犯忌讳,但她确实是一片赤诚之心。
没有回应她的话,李钦载只是默默地抱紧了她,很用力。
“紫奴,明日为我舞一曲飞天,暌违数年,梦里常忆你当年的舞姿。”李钦载柔声道。
紫奴被他抱在怀里,幸福地阖上眼,用力点头。
…………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
两年时间不知不觉过去,在这两年里,长安朝堂发生了不少事。
两支水师舰队在航行大半年后,按照李钦载画的地图,果真发现了新大陆,孙仁师所部水师向东直行,直抵后世的关岛。
关岛被发现,是大唐航海史上的重大事件,足以载入史册。
它最大的意义是,证明了李钦载画的地图确实不假,而且非常精确。
因为李钦载的地图上,关岛赫然在列,孙仁师所部水师将士大为振奋,因为这一发现,将士们信心十足,于是继续启航,小心翼翼探索一个多月后,麟德五年七月,孙仁师所部水师终于发现了新大陆,也就是后世的北美洲。
这一伟大的发现令将士们欢呼雀跃,孙仁师激动地下令靠岸登陆。
世界的历史由此改变,神秘而遥远的东方帝国,正式开启了世界地图的篇章。
水师登陆,全军装备火器,一场征服和杀戮随即展开。
是的,人类的丛林法则面前,儒家所谓的仁义宽和只能暂时抛在一边。
先破而后立,先乱而后治。
一场场杀戮,大唐水师踩着新大陆土著人的尸身和鲜血,一步步突进大陆的腹心。
其后跟随的各大望族商船,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鬣狗,他们露出了贪婪的本性,在新大陆上疯狂地掠夺攫取,大陆的物产粮种和各种矿产被望族商队抢走,搬运上船。
与此同时,程伯献所部的南面舰队也按照李钦载地图,一边航行一边探索,半年后,程伯献所部发现澳洲。
接下来便是重复孙仁师的举动,水师登陆,征服,杀戮,望族商船蜂拥而上,掠夺,攫取。
朝廷水师忙于征服当地土著,望族商船则将新大陆和澳洲大陆的物产粮种装载上船,马不停蹄运回大唐。
商船回到大唐海岸港口时,距离水师启航恰好过了一年。
李钦载的地图帮了大忙,令两支水师少走了许多冤枉路。
这一天,在华夏历史上本该早些到来。
华夏数千年历史里,从来不缺乏雄才伟略的帝王将相。
千年后的后人说,秦皇汉武缺少的,只是一张世界地图而已,这句话确实有道理。
有了李钦载的出现,李治有了世界地图。眼界瞬间打开,原来世界这么大,原来这才是星辰大海。
于是我来,我见,我征服。
望族商船满载而归,带来了新大陆的物产粮种。
这些物产粮种的意义,比金银更珍贵,更具重大意义,在整个华夏历史上都是浓墨重彩的一笔。
他们带来了产量极高的土豆,玉米,还有李钦载心心念念的辣椒。
望族商船甚至还给李钦载带来了意外的惊喜。
他们连南美洲特产的烟草也带来了。
朝廷水师仍在新大陆无尽地杀戮征服。
与此同时,麟德五年十一月初,大唐天子降旨,擢晋李钦载为辽国公,同中书门下三品,赐勋上柱国,配享太庙。
满朝文武皆无异议。
因为李钦载值得拥有。
随着新大陆的发现,文武官员都很清楚它对大唐具有怎样重大的意义,新物产新粮种陆续来到大唐,盖世之功比开疆拓土更伟大。
爵封国公,应有之义。
至此,李家一门双公实至名归,权势声望达到人臣巅峰,家族圣眷之隆,古今无出其右者。
而就在李钦载权势声望达到巅峰时,他却做出一个令世人意外的决定。
他带着妻儿离开长安城,回到了久违的甘井庄,从此隐居乡野,不问朝政,除非天子有重大事宜相召,李钦载轻易不肯离开庄子。
…………
本是世间闲散客,红尘炼心,入世出世,渡人渡己渡众生,终究还是回归了恬静超然。
春去秋来,山中不知岁月。
渭河边不知何时搭了一座简易的帐篷,晚秋萧瑟,正是水涸鱼肥好时节。
李钦载手执一根精致昂贵的钓竿,面无表情地盯着河面,看似和谐美好的画面,可谁都没发现他的眼神里已满是怒火。
大半天时间过去,身边的鱼篓里空空荡荡,硕大的鱼篓咧开大口,仿佛在无声地嘲笑他。
他的身侧还有一个漆器木盒,里面一排排的精巧小抽屉,整齐地排满了各种型号的鱼钩,鱼线,浮标,和鱼饵。
所谓“差生文具多”,李钦载也是如此。
这么齐全的钓鱼工具,适合各种水情各种鱼类,可特么的偏偏就是钓不到鱼,一条都钓不到。
这些年朝堂蹚水,红尘打滚,哪怕是在战场上生死徘徊,换来的修身养性功夫,此刻全都化为泡影。
老子特么不玩了!
许久后,李钦载愤然起身,狠狠地崴断钓竿,用仅剩的半截钓竿狠狠地戳着渭河水面,一下又一下。
“来人,弄点炸药来,点着了扔河里,给我炸死它们!”李钦载嘶声大吼。
老子堂堂国公,放个屁天下人都得安安静静听响儿,你们竟敢不上钩,给脸不要脸!
身后侍立的冯肃等部曲都愣了,然后不知所措地望向陪伴李钦载钓鱼的崔婕和金乡。
今日难得有闲暇,两位夫人都来陪夫君钓鱼散心,没想到是这个结果。
话说,这些年夫君钓鱼的本事好像一点儿都没长进呀……
脾气倒是见长。
不着痕迹地朝后挥了挥手,崔婕示意冯肃莫当真,然后挽住李钦载的胳膊,嫣然笑道:“夫君消消气儿,钓鱼本是修身养性的爱好,倒被夫君生生营造出杀伐之气,河里的鱼儿也通灵,被夫君的杀气所慑,哪里还敢咬钩。”
一旁的金乡也点头道:“没错,鸬野赞良和金达妍正好都怀了身孕,夫君既然钓不上就别钓了,也算是给未出生的娃儿放生积德了吧。”
李钦载不想迷信,但事关自己的亲生孩子,倒也不敢坚持自己是唯物主义战士,自己若真不信邪,万一俩婆娘给自己下了两只蛋……
“今就饶它们一命,明日再战!”李钦载恶狠狠地盯着河面道。
从怀里掏出一张软绵绵的薄纸,又拈出一搓切得稀碎的烟草,将烟草卷进纸里,舌头一舔封口,随手点燃,塞进嘴里深吸一口。
美滴很。
新大陆带来的意外惊喜,果然很惊喜,此物竟销魂。
见李钦载点了烟,崔婕和金乡同时嫌弃地身子往后一仰。
“夫君说新大陆都是好东西,妾身觉得夫君没说错,唯独此物……夫君,这烟熏火燎的有何好处?满嘴的烟味儿,妾身闻着都难受。”
金乡也附和点头。
李钦载嘁了一声:“妇道人家懂啥,此物若普及,朝廷收的税足够养活一个国家的全部军队。”
说起军队,崔婕露出焦虑之色,低声道:“夫君,听说明年开春后,天子打算西征吐蕃,夫君要领兵出征么?”
李钦载摇头:“此战毫无悬念,吐蕃必灭,我不必领兵,朝中自有良将。”
崔婕和金乡同时松了口气,二女互视,皆露出释然之色。
李钦载揉了揉脸,叹道:“我特么现在最操心的,就是学堂那几个不争气的货……”
去年初,李素节被李治任为熊津都督府都督,主理海东半岛军政事,由薛仁贵辅佐,半岛驻军两万。
李素节算是李钦载门下第一个走出学堂的弟子,但只是“走出”,没有出师。
至于契苾贞,上官琨儿这几个货……
提起他们李钦载就头疼。
本以为送走一个算一个,自己也能轻松几分,结果几位朝中重臣又死皮赖脸送来各自族中子弟,其中甚至包括刘仁轨那老货的孙子。
李钦载不想答应,可这该死的人情世故……
于是,甘井庄野鸡学堂不得不继续开下去,李钦载也不得不继续当他的教书先生。
幸好如今的他有帮手,若论门下所有弟子的水平,唯有宣城公主完全继承了他的衣钵,现在学堂授课基本都是由宣城代劳。
宣城和义阳两位公主如今已二十岁出头了,本该嫁人的年纪,两位公主却死活不愿出嫁,李治劝过几次,奈何二女以死相逼。
皇室公主不嫁人多不像话,但偏偏她们的身份特殊,李钦载也含蓄地跟李治说过,两位公主已继承了衣钵,是门下弟子中最有天赋者,未来的大唐需要理工人才,不可拘泥于男女。
既然两位公主不想嫁人,不如顺其自然,让她们在算学格物上用功,将来学有所成,学以致用,对大唐的意义比联姻更重大。
李治思虑之后,终究还是听了劝,两眼一闭,由她二人去造作。
其实李钦载也不想劝,他也想不通为何她俩就是不愿嫁人,但二女跪在他面前哀哀求情,终究是师徒一场,李钦载只好舍了老脸帮了这个忙。
只是求情之后,看着二女望向他的眼神,李钦载总觉得后背发凉。
眼神太怪了,再加上自己天生的招公主体质,所以……自己当年不小心收了两位冲师逆徒?
宝友,这可不兴盘啊!
不知不觉天色已黄昏,看看身旁的空鱼篓,李钦载一阵堵心。
真好,又是蹉跎光阴的一天,啥都没干成。
远处传来脚步声,荞儿朝他飞奔而来,后面还跟着五岁的弘壁,弘壁奋力迈着小短腿,跟在荞儿后面跑得屁颠屁颠儿的。
“爹,天色不早,该回家吃饭了。”荞儿远远地唤道。
李钦载含笑应了。
扫视四周,妻子儿女皆在身边,一齐过着岁月静好的生活。
我们终将老去,儿女终将长大。
爱恨痴怨,活得坦荡清楚,不负一场人生。
一左一右牵起崔婕和金乡的手,顺便轻轻在弘壁的屁股上踹了一脚。
“走,回家吃饭。”
残阳如血,踏尽余晖,一家人的身影被夕阳的光影拖曳得老长,影子仿佛已融为一体,此生不可分割。
部曲们纷纷跟上,夕阳下的归家路途里,传来李钦载的声音。
“夫人们,庄子里过得无聊的话,明年开春咱们不妨乘海船一行?我还没亲眼看过新大陆呢。”
“对了,今晚吃火锅,辣出猪叫声的那种火锅。”
(全书完结撒花)
感谢新老朋友两年追读,老贼鞠躬拜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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