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时已到
074 找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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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牧来至院中,在她身后停下脚步。

衡玉听得动静,转过身来同他道:“方才这儿有只猫,好像钻过去跑走了……”

“府中不缺它们的避寒之处,下人们不会加以驱赶。”萧牧将狐裘递去,道:“你更该关心自己,酒后寒意易侵体,披上——”

衡玉望着那被递到面前的狐裘,了会儿呆,欲站起身来。

然不知是否蹲得久了,加之酒意扩散,她将将要站起之际,只觉头重脚轻,雪地又湿滑,一个未能站稳,脚下一崴,身子便往前倾去。

萧牧见状欲去扶她,身形却不知因何竟有一瞬静止,而只此一瞬,就被她扑倒在地。

二人齐齐倒在积雪中。

衡玉的鼻子重重磕在他肩膀处,疼得眼泪都冒了出来,脑子也混混沌沌。

这一片混沌中,她听到的是有力的心跳之音。

她抬起脸来,看向近在咫尺的那张脸庞。

萧牧无甚表情的脸上此时愈怔怔,乃至透出几分僵硬。

那双一贯清醒明亮、却仿佛总有着数不清的秘密的眼睛,此时蒙上了一层朦胧醉意,就这么注视着他。

此一刻,天地万物俱静,唯有雪还在落。

雪花落在他漆黑的眉上,眼睫也染了白雾。

衡玉缓缓伸出手去——

少女的手指白皙纤细,指尖还留有一丝酒香。

她若有所思一般,拿手指轻轻戳了戳那张微凉的脸庞。

“……!”萧牧眼睛一颤,见她的脸竟又凑近了些,他甚至能闻得到她身上的淡淡香气……且见她手指还要再有动作,慌忙抬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起来。”他尽量让语气听起来足够平静。

那戳了他脸的人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单看眼神显然是醉得更厉害了。

萧牧忍耐着道:“从本候身上起来……”

衡玉看了眼他髻上沾着的雪,这才迟迟回神,应了一声“好”,手撑在雪地里,勉强起身来。

她已有些摇摇晃晃,却又觉得不该如此——她清楚自己的酒量,从未失过分寸的,此时怎觉好像要大醉一般?脑子都有些不灵光了。

她站稳身形,想要伸手去扶那被她扑倒之人时,脚下却疼得叫她轻“嘶”了一声。

萧牧自不可能指望她来拉自己,此时已起了身,见她半弯下身,微微皱眉问:“脚崴了?”

“好像是……”

萧牧抖落狐裘上沾着的雪,替她披上,扶了她一只手臂:“先进去——”

衡玉点头,踮着左脚,随他一瘸一拐地朝屋内行去。

临上石阶之际,正要再抬脚,忽觉身子一轻,被人打横抱起。

萧牧两步跨过石阶,抱着她却依然身形挺直,目不斜视地走进了屋内,将尚且有些懵的少女放进了椅中坐下。

衡玉呆呆地看着他在自己面前半蹲半跪下来。

“帕子——”他道。

“啊……?”衡玉脑中迟钝木,好一会儿才从袖中摸索出一条雪白的绸帕递给他。

他接过,替她将绣鞋绫袜除下,帕子垫在手中握住了她的脚。

“会有些疼,但及时正回来,才会恢复得更快。”

衡玉不知自己有没有点头,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似忘了如何眨眼。

他一只手握着她的足,另只手放在了她的脚踝之上。

少女脚踝纤细白腻,丁香色裙角半遮掩下,却也叫他得以看清了其上的一道泛白疤痕——

那疤痕显是旧伤,长长一道。

萧牧动作顿住。

此一刻,他心底再没了疑问。

“侯爷,咱们当真没有见过么……”头顶上方传来一道迷迷糊糊的声音,问他。

萧牧未有抬头看她,微怔的眉眼间渐渐浮现笑意。

见过。

——他在心底答道。

“咔”地一声骨节回位之声响起,衡玉轻轻吸了口凉气。

萧牧道:“你倒很能忍痛。”

他声音很平,却似带了丝少见的笑意。

然而再抬起头之际,却见她靠在椅背上,已然闭上了眼睛,只嘴角还微微动着,似想说什么胡话。

这是当真醉了。

萧牧无可奈何,默默替她将鞋袜重新穿好。

此番请客不说,他倒还成了她的贴身女使了。

他起身,看了眼屋外。

雪小了许多。

他倾身,先替她将兜帽罩上,才动作尽量守礼地将人从椅中抱起。

“如此轻易便醉酒,防备心如此之差,还做得什么正事——”步下石阶之际,他对怀中那醉鬼说道。

“我酒量甚佳……”那醉鬼勉强还有些意识,尤为在意尊严地喃喃道:“……昔日在燕春楼里,我与人饮至四更天,也不曾醉过……”

“燕春楼是什么地方?”

“……当然是京师最大的花楼啊……里面的花娘个个如天仙下凡,各有风姿,是为燕春七美……”

萧牧:“……”

果真爱好广阔,未负纨绔之名。

“侯爷……”

“嗯。”

“我应当,只是困得厉害了……”她的声音愈微弱含糊,仿佛在做最后的挣扎。

“嗯,那便安心睡吧。”如冰雪消融,他的声音带了丝温和笑意。

然后,他自语般道——

“找到你了。”

是,他曾是找过的。

起初是无力自顾,待到了北地,安定下来之后,他总会想到破庙里的那个雨夜。

她赠予他的饰,他未曾当买,恐泄露她的踪迹。

或是因相遇时二人处境相似,像是从对方身上看到了彼此;又或是于他而言,他曾于其中体会过冰冷残烬中一丝不期而遇的暖意,无论是从那个小小的女孩子身上得到的、还是他那微末的给予——

总之,那场相遇于他而言始终有着不同的意义。

于是,他试着找过她,想知道她是否平安回到了家中。

又因之后听闻晴寒先生在幽州城外出事,其孙女不知所踪,他便猜测那个女孩子是否姓吉——

他暗中查探诸多,几经摸索之下,得到了一条线索,查到了一伙人贩子身上,然而得到的讯息却是那个“她”已不幸身死。

再后来,他突然听到了晴寒先生流落在外的孙女被寻回的消息——

他便猜想当初得到的消息是否有误,到底线索太过杂乱,且彼时他能动用的门路实在很少。

但猜测总归皆是猜测。

直到她突然来到营洲,这份猜测才日渐清晰。

再到今夜,真正得到了证实。

萧牧垂眸,看向怀中那张恬静的睡颜。

这就是当年那个流着泪啃着馕饼、睡梦中哭着喊“阿翁”、临别时将饰摘予他的小小女孩。

她后来当真平安回家了,仅靠着小小的自己走了一段极长极艰

难的路——

“很苦吧。”

他声音很低,很快被夜风揉散,散落在雪中。

……

苦吗?

若是问衡玉,她定要摇头的。

相同的问题,永阳长公主殿下便曾满眼心疼地问过她。

她答不苦。

人在极艰难时,只想着如何求生保命,便无暇去想苦还是不苦了。

待脱离险境,回到家中,更是只剩下满心庆幸了,高兴还来不及。

所以她觉得一点儿也不苦。

……

这一夜,衡玉睡得极香极沉。

已记不清有多少年,不曾睡过这样放松安稳的觉了。

没有梦到那些旧事,没有卸不下的戒备,没有一惊即醒。

醒来时,房内静悄悄无他人,窗外阳光正盛,映着皑皑积雪,将屋内照得愈明亮。

这明亮透过床帐,落在女孩子伸出的手指上。

衡玉躺在那里,抬起右手静静看着,脑海中闪过昨晚二人倒在雪地中的情形。

彼时二人离得极近,侯爷的脸上似乎……

会是她看错了吗?

她那时已醉得颇为离谱,竟想也不想便伸出了手指去戳他的脸……

然后又生了什么来着?

衡玉费力地回忆着,动了动被子下的左脚。

脚腕处仍有疼痛感传来,提醒她那些零碎的画面并非是梦。

而萧牧蹲跪下身替她正脚踝的画面,此时于她脑海中,竟于昔年里的一幕隐约有了重合之感……

衡玉眼睛微睁大了些——她总算知道在萧牧身上的似曾相识之感是出自何处了!

她猛地坐起了身来。

八年前……破庙中!

但据她此前推测,破庙中遇到的那名少年身份极有可能是……

且后来她分明也听说过,当年于舒国公府时家满门被诛之际逃出京师的那位时家嫡子,早在临出幽州界内之时便已经伏法……

换句话说,时家的那位郎君,早已死在了八年前逃亡的路上。

衡玉略微平复着心绪,微微拧眉,满眼皆是疑色。

“他分明是萧牧啊……”她低声自语着。

诚然道,二人相似处的确不算多,是她……出现错觉了吗?

可她平生于记忆之事上,还从未有过如此错觉。

衡玉坐着出神之际,吉吉放轻脚步走了进来,隐约见床帐内的人是坐着的,才轻声问:“姑娘醒了?”

“嗯,什么时辰了?”

“回姑娘,已近午时了呢。”吉吉走到床边,将床帐收起挂好:“姑娘可觉头痛吗?”

衡玉摇头,笑道:“睡得很好。”

“萧侯爷也真是的,怎能将姑娘灌得那般醉……”

衡玉闻言张了张嘴,轻轻“啊”了一声,还是替萧牧解释道:“他未曾灌我,是我自己吃醉了。”

“姑娘昨晚果真是醉得不省人事了,萧侯爷一路将姑娘抱着送了回来,临走之际姑娘还抓着侯爷的衣袍不肯放呢。”

“……?”衡玉万分讶然,她醉酒时,竟也如此地厚脸皮吗?

想到那画面之窘迫,衡玉轻咳一声,岔开话题道:“大约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才易醉了些。”

不过,萧牧也当真够抬举她的,昨晚那酒饮来偏清淡,不料后劲却如此之足。

吉吉一愣:“喜……喜事?”

“是啊,我家吉吉要嫁人了,不正是大喜事吗?”

“姑娘……”吉吉无端有些慌乱:“婢子不一定要嫁人的……”

“若未曾遇到合适之人,自然是不嫁也罢,可若那人值得你嫁,又岂好错过呢?”

衡玉认真道:“坦诚来说,此前我亦无意于蒙家,并不曾考虑过这门亲事。可之后,我不曾想到的是,兼祧之事,蒙校尉处理得很好——未起争端,皆大欢喜,足可见其担当沉稳,亦能看得出他家中纵有迂腐陈旧之念,却也愿意反思纠正,这于当下十分难得。”

说到此处,带了些笑意:“更重要的是,他是吉吉喜欢的人——昨日我已去信,将此事告知了家中。”

听到此处,吉吉红着眼圈跪了下去。

“婢子这几日也在反反复复地想,无论姑娘如何决定,我都听姑娘的,可我……我舍不得姑娘……”小丫头低着头,眼泪“啪嗒嗒”地掉下来。

“又非是嫁了人便再也见不到了。”

“可是姑娘……”

“我身边也不缺人照料的。”衡玉轻声截断了她的话,欣慰道:“你本也不该一辈子只围着我转的,如今能看到你去做自己想做的,经历你该经历的,我很高兴。”

她身前围着锦被,乌披在肩侧,巴掌大的脸上满含笑意地道:“我家吉吉这般好,日后定能将日子过得很好的。”

吉吉抬起满是泪水的脸,与那双笑眼对视间,瘪着嘴露出了一个似哭似笑的笑容。

二人多年相知相伴,这一刻,已无需再多言其它。

“姑娘……您的脚还疼吗?”吉吉忍着泪意道:“今早侯爷使人送来了一瓶药油,婢子给您揉揉吧?”

“还真有些疼,那便揉揉吧。”衡玉挪了挪身子,坐到床边。

吉吉应声“是”,取过药油,上前替少女将裤管挽起,倒了药油在手心里,力道均匀地按揉着伤处。

衡玉垂眸看着认认真真的小丫鬟,不觉间眼眶也是微红。

这门亲事,她已认认真真考量罢,除却蒙家人自身种种之外,她还考虑过蒙家与当年杀她阿翁之人是否有牵扯——

程平的话给了她答案,蒙家是不知情的,干净的,简单的。

如此她才能放心点头。

且她如今距真相更近了一步,危险也又随之更近一步——当年她将吉吉带在身边,是因吉吉无依无靠。而今,能在危险来临之前,看着吉吉又有了自己的“家”,得以安稳平静度日,实在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

另一边,蒙大柱忙完手上差事,急急忙忙地去求见了自家将军。

远远地,便见印海于冷风中独自守在书房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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