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柯抬手,轻轻拍掌。
“言词犀利。”他说,“但有什么意义?”
“对于相信这世界上还有道理可讲的人来说,有意义。”老酒鬼说,“但对于只相信拳头的人来说,当然没有意义。”
庞柯缓缓举起了双拳。
“我所能依靠的,也只有这拳头。”他沉声说,“在这个肮脏黑暗的世界上,它是我最好的伙伴。我不擅长与人辩论,也没办法反驳你的那些歪理。我只是要将那十带走。然后,我会让这个城市一点一点,变得更好。”
“说到底,还不是谁拳头更硬,谁便代表了正义?”老酒鬼摇头,“正义啊正义,你是个好东西,但问题是,历史上几乎一切令人恐惧的罪恶,都是由深信自己代表着你的人做出来的。”
庞柯没再多说话。
他发现,在说话上,他不是对方的对手。
那么就用拳头来交流吧。
他一步前冲,来到某个微妙的距离。
双方不论是谁,向前一步就可以攻到对方。
老酒鬼看着庞柯,并没有摆出任何架势。
他只是突然出拳。
这种距离下,他自然打不到庞柯。与凶徒战斗了半辈子的庞柯,自信打架的经验远胜任何人。
所以他没有动。他要等对方拳力用尽时出拳。
但紧接着,他便感觉到了痛楚。
对方的拳头不可思议地打中了他的脸,他凭着本能与多年练就的条件反射仰身后退,这一拳才没有彻底摧毁他的脸。
他的鼻子中了拳,鼻骨破裂,鼻血长流,眼泪涌出眼底,模糊了视线。
他快速后退,擦去鼻血与泪水。
“你是怎么做到的?”他惊愕地看着老酒鬼。
老酒鬼举起手臂,拳头在腕关节处灵活地伸缩着。
“一个小巧的机关。”他笑着说,“可以让我的手臂突然长长个二三十厘米。”
“高级货啊……”庞柯打量着对方的胳膊,“有点麻烦,但无所谓。”
他突然向前冲来,抬起双拳保护好自己的上半身,直冲进老酒鬼的攻击范围内。
老酒鬼任他向前来,然后突然一拳打出。
拳头击在庞柯的铁臂上,发出巨响。庞柯的身形踉跄后退,一时脚步不稳。老酒鬼突然向前一步,一脚横扫,直接将庞柯踢飞出去。
庞柯的身子斜着飞出两米,摔在地上,虽然立刻一滚而起,但老酒鬼却以更快的速度追了过来,再次一脚踢出。
庞柯抬起双臂硬挡。
响声中,他向后飞了出去,直摔到了大门之外。
滚了几滚后,他有些狼狈地站了起来,望着门内的中年男人,发了好一阵呆。
“显然,我的拳头更硬些。”老酒鬼说,“所以正义就在我这一边。”
“我不会放弃。”庞柯阴着脸说。
“先去把北山区那些真正的恶人解决掉,再来这里欺负平民吧。”老酒鬼的语气变得冰冷。“那样,我多少会高看你一眼。”
“我履行我的正义,不是为了让谁高看。”庞柯说,“我向来不在乎别人怎么看。”
“为了正义不惜名誉?”老酒鬼摇头,“历史上有太多这样的疯子,自称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自以为是在牺牲自我成全天下。却不知,他才是别人的地狱。”
庞柯没有再说什么,转身而去。
走出这条小街,转过一个弯后,他停了下来,胸膛起伏了半晌,终于喷出一篷鲜血。
院中,老酒鬼走到门前,小心地关好了院门,打着哈欠走到屋门前,说:“这么晚了,大家都睡吧。我都要困死了……”
那九瞪圆了眼睛盯着他,忍不住说:“老酒……不是,大叔,你可真厉害!”
老酒鬼冲她笑笑,拍拍她的头,往屋里走。
“不打算和我聊些什么吗?”那十走过来问。
“这么晚了,睡觉。”老酒鬼说。
他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了门,熄了灯。
肖婷和那九都忍不住望向那十。
“真没想到庞柯是这样的人,恩将仇报!”肖婷气愤地说。
“哥,咱们不用怕他。”那九一脸兴奋,“老酒鬼大叔那么厉害,他敢来,打死他!”
“什么传奇英雄,呸!”肖婷嘀咕。
那十一时沉默,也不知说些什么好。
“睡吧。”他说。
将两个姑娘送回各自的房间后,那十回到自己房间里,一时怔怔。
在老酒鬼面前,庞柯弱小得像个孩子。
而在庞柯面前,自己却真的是个孩子。
他想起老酒鬼的话,深以为然。
以正义为名,自认为自己的正义一方,便容易迷失在自己以为的正义之中,然后渐渐变成一种令人恐怖的存在。
无所不为,失去原则却自以为坚守着原则,进而疯狂。
有多少传奇英雄,其实并不是英雄?
英雄是什么?
不也是普通的人吗?
他们有优点,自然也有缺点,甚至有时可能缺点更胜于优点。
善与恶?
有些无聊啊。
他想了很久,想不明白,于是起身来到老酒鬼门前,刚一抬手,门就开了。
“睡不着,想出去走走。”老酒鬼走了出来,低声问:“你呢?”
“一起吧。”那十说。
两人来到院子里,坐在了汽车前盖上。
“烟尘遮天的,也没星星可看。”老酒鬼抬头看着天,低声嘟囔。
“什么是善恶?”那十问,“我又算是善还是恶?”
“你怎么也纠缠起这些问题来了?”老酒鬼笑。
“您在和庞柯辩论前,我也没仔细想过。”那十说,“但现在我想仔细地想一想这问题。”
“少年总是会长大的。”老酒鬼点头。
“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他轻声自语着,“谁又能给出一个清楚的标准来?你看到有恶狼在捕食小羊,你出手救下,这是善吗?你在饥饿时杀死一只可爱的小兔子吃掉,这是恶吗?”
他看着那十,说:“我学着庞柯,给你讲个故事吧——从前有一只雁自北向南飞去过冬,不幸受了伤,落在一家院子里。院子的主人是一个老人,他好心救治了这只雁,给它食物,给它住所,让它在这里过了一个平安的冬天。第二年,雁经过这里,便又留下,还带来了几个同伴。老人再次给它们食物与住处。后来雁每年都会来这里过冬,带过来更多的同类。那十,老人是善是恶?”
“是善。”那十想了想后答。
“故事这样继续,直到有一年,雁群与从前一样落到老人的院子里,等待着老人的食物。但一天过去,两天过去,老人并没有出现。等待中,天气越来越冷,饥饿的雁即使想飞,也已经无力飞远,再逃不出那可怕的冬寒,于是纷纷死在老人院中或是逃向南方的路上。”老酒鬼说。
故事至此完结。
他看着那十,问:“老人是善是恶?”
那十怔怔:“他为什么不再喂养它们了?”
“因为他去世了。”老酒鬼说。
那十沉默了许久。
“善与恶,邪恶与正义,那都是人类发明出来的东西,为的是劝诫自己的同类。”老酒鬼说。“发明这些东西的目的是什么呢?是人人都想别人友善地对待自己,害怕别人欺凌自己。但善与恶终究是否就真的是善与恶,却很少人说得清楚。”
“您的看法呢?”那十问。
“我的看法?”老酒鬼笑笑,“重要吗?”
“至少对我来说,很重要。”那十诚恳地说。
老酒鬼沉默了一阵,说:“我从前有过许多看法,足够写成好几本书。但我现在没有任何看法。我只想逃避,逃出这个已经无法变得更好的世界,寻找另一个更好的世界。我知道这是扯淡,这是懦弱,但我没有更好的办法。所以我才会来到这里。”
他转身进了屋,边走边说:“你还年轻,不要想太多。努力活着,努力活得更好,就好。”
“那在这过程中呢?”那十问。
“你杀死的那些人,也只是想活得更好而已。”老酒鬼说,“但他们选择的是通过伤害无辜的人来成就自己。你呢?我想你已经有所选择了吧。别总以为有经验的长者就正确无误,别偷懒地打算按着他们的指引的路去走。你是你,你的人生要你自己体会,你的原则要你自己树立。”
他进了屋,睡他的觉去了。
那十坐在夜空下,想了很久,然后突然笑了。
“是啊,我还年轻。”他自语着,“我只要努力活着,努力活得更好,在这过程中不去伤害无辜,就好。”
如果有人来伤害我呢?
我还有这一对拳头!
这就是我的原则。
他回到房间,躺在床上,呼吸吐纳着睡着。
第二天的阳光,有些浓烈。
浓烈的阳光下,蒸汽机车停在老宅前,米雷下了车,手提着果篮,另一手捧着鲜花,兴冲冲地叫开了门。
他注意到老管家面有忧色,不免有些疑惑。
在二楼的房间里,他见到了坐在椅中的师父。
庞柯已经换上了那一副轻便义肢,冲弟子笑笑:“你小子,又在工作时间往外跑。”
“例行巡察。”米雷一边说,一边将果篮放下。
“那十没来?”他问。
“他不会再来了。”庞柯说。
米雷有些惊讶:“您上次说今天才是最后一次……”
“他的医术那么好,当然会提前完成。”庞柯说。
“那这花我送到他家里去。”米雷说。
“不必了。”庞柯摇头。
米雷怔怔,一时不解。
“你是宪兵队长,而他是一个街头混混。”庞柯认真地说,“如果你想变得和别人一样,那么与这样的人交往也无不可。但如果你不想堕落,那就要和他划清界限。”
“师父……”米雷有些惊愕。
“发生什么事了?”他问。
庞柯摇头:“你与他的距离越近,像上次那种利用宪兵之力对付其他人的事,就会接连发生。是的,那次是东利公司罪有应得,但你如何保证那十不会因为可以借你的势,而不断超越界限,得寸进尺?如果有一天,他反过来借你的势去欺压别人,去为恶呢?”
“师父……”米雷想要辩解。
庞柯目光变得极为严厉:“你若是我的学生,便听我的。”
他扭过头去,又说:“当然,如果你不喜欢,也可以不听。但之后听苦果,你自己承担。”
“不。”米雷急忙摇头。“师父的话,一定是正确的。”
庞柯点头,露出欣慰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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