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寅升为翰林学士后,第一次参加朝会,是以议礼翰林学士的身份列席,序位仅在阁臣以及六部九卿之后。
位列朝班,并不能让他感觉有多荣光,毕竟不是第一次上朝,当天朝议并不涉及大礼议的议题,所以全程都没他什么事。
朝会结束,唐寅随着大臣们出宫的人流往外走。
刘春有意过来,笑着发出邀请:“伯虎可有闲暇?今夜府上一聚?”
对唐寅这样的社交牛逼症患者来说,有酒宴他几乎是必去的,但要是刘春请他……他就要考虑一下了。
“没旁人,只是有些朝中事务,想跟伯虎你谈谈,还有涉及到敬道的事情,不知是否肯赏脸呢?”
刘春面色温和。
唐寅感觉无法拒绝,只能点头:“届时一定赴会。”
刘春笑着走开。
唐寅看着刘春跟内阁几人谈着什么,心里不由琢磨开了,难道他是把我当成入阁的潜在对手了?
我一个举人出身的朝官,当上翰林学士,那已是皇帝给面子,入阁根本没有可能,他们完全不用如此担心。
……
……
入夜,唐寅还是前去赴宴。
刘春没叫别人,在自家小厅内,给唐寅摆了一桌,简单的四菜一汤,酒水倒还不错,乃是蜀地有名的剑南烧酒,或许刘春也知道唐寅无酒不欢才备下如此佳酿。
“好酒。”
开席后,唐寅只对酒水感兴趣。
刘春笑问:“志同离朝前,跟我说,陛下身边很多决策,都是伯虎你跟敬道二人做出,不知可有此事?”
唐寅喝了半杯酒,差点儿吐出来。
你刘春刘大学士这么直接吗?
一点拐弯抹角都没有,上来就发问?
“刘阁老,有些话……不知该怎么说。”
唐寅感觉自己来错了地方。
他本以为,只要跟刘春随便对付几句,就当是官场的必要走动便可,谁知今天自己是来被盘问的。
那这顿酒,对他而言就失去吸引力了。
刘春道:“都到这般田地了,还有何好隐瞒的吗?伯虎你直说便可。”
唐寅摇摇头:“在下出力不多,你要问,多去问敬道便可。”
“那就是敬道,一直在为陛下出谋划策?”刘春继续咄咄相逼。
唐寅不想回答。
虽然他知道,刘春跟孙交算是政治盟友,对朱浩也算不错,但始终刘春是正统文臣,内阁首辅现在还是蒋冕,如果刘春从他这里探听到什么确切的消息,回头就把事告知蒋冕,影响到朱浩的计划,那他唐寅就成罪人了。
唐寅道:“刘阁老为何对此事如此关切?”
“唉!”
刘春叹息,“说来惭愧,当初入阁时,老夫自觉在几名候选者中,一无名望,二无资历,不曾想中选名额竟落到老夫身上……
“老夫这两年一直殚精竭虑,却发现很多事好像冥冥中自有注定,本想提携敬道一把,谁知志同跟老夫讲,老夫入阁还有敬道在背后相助……你让老夫如何在朝中立处?”
唐寅一听,心想,孙志同这么实在的吗?
连这么机密的事,都跟刘春透露了?
还是说,孙志同觉得刘春是可信之人?
唐寅以为孙交什么都说了,却不知刘春只是在试探他。
唐寅叹道:“如你所言,敬道这两年,一直都在为陛下谋划,但以其在朝中的官职,能为陛下所做的……也是有限。”
这已算是很回避的说辞,想要为朱浩开脱。
但刘春别看一副忠厚的模样,待人处事的经验,怕是连孙交都要靠边站。
刘春一听。
朱敬道在背后为皇帝谋事?
连你唐寅都如此说……那岂不是说,朱敬道真是皇帝身边头号谋臣?那杨介夫走之前一直心心念念的皇帝背后的高人,岂不是就是朱敬道?
刘春道:“来,喝酒,喝酒。”
唐寅觉得刘春还算不错,只简单问了下,就没再继续追问,对刘春产生些许好感,也就放松了警惕,继续跟刘春喝酒。
却不知中了刘春的“圈套”。
想让唐寅说实话,那肯定要多灌上几杯,让其酒后吐真言。
……
……
酒过三巡,二人还在继续喝。
四菜一汤的规格是有点差劲,随后刘春又安排上了四道菜,但刘春却叮嘱,任何人不得再靠近这宴客厅。
刘春道:“天冷了,喝酒正好暖身子,伯虎你是南方人,在北方为官,更是要注意身体。”
唐寅一听,心里更觉得温暖。
“对了伯虎,先前内阁票拟选取之上,有关老夫的那部分,其实也是敬道做出的抉择吧?实在难为他了。”
刘春其实喝得不多,这会儿开始发挥老狐狸的本质,借唐寅微醺开始有意无意套话。
唐寅道:“敬道就那样……”
要说唐寅一点防备没有,那是不可能的,所以唐寅报以的都是似是而非的回答。
唐寅觉得,就算我说过去两年都是朱敬道在帮皇帝批阅重要的奏疏,别人也不会相信吧?反正孙志同也跟你说了不少,我就顺着口风圆一下就行。
既不否定,也不主动承认什么,这样就可以滴水不漏。
但他不知道……
他的话,让刘春内心产生多大的波澜。
因为从刘春的角度来看,唐寅这样皇帝的心腹大臣,说出的话可比孙交有说服力多了,因为唐寅知道的内幕更多。
当唐寅都不去否定朱浩有能看奏疏,甚至是决定奏疏票拟选择的权力,哪怕不是朱浩亲自朱批,也让刘春感受到,朱浩在皇帝身边的地位有多高。
“敬道小小年岁,却如此老练,朝中大小事务,但凡是经陛下手的,朝中大臣无不称赞,这两年大明欣欣向荣,敬道功劳不小啊。”
刘春又在试探。
唐寅板着脸道:“敬道总是自作主张,我教训过他,但多数时候,我与他并非师生,而是朋友,他对我的帮助可比我给予他的多多了。刘阁老跟他相处久了,自然便明白。”
“哦。”
刘春笑道,“那此番伯虎你为翰林学士,敬道可有在背后相助?”
唐寅本来已拿起酒杯,准备喝下一杯。
但听到这话,不由愣在那儿。
前面的问题,他并没有感觉到刘春在刺探什么,但这番话,明显就是在直接询问……是不是朱敬道把你给扶持起来的?是不是你也要听他的?
当涉及这种问题时,唐寅内心的自尊心作祟,自然就提高了警惕。
“伯虎,你继续饮酒啊。”
刘春还没觉得怎样。
刚才那么“尖锐”的问题你都回答了,这次怎么还沉默了?难道是……被你发现了?
唐寅道:“刘阁老何有此问?”
刘春正色道:“如志同跟你所言,陛下对敬道很倚重,那就算敬道还年轻,也该让他为侍读学士,或者是调六部为郎中,或可更进一步,毕竟朝中给他发挥的地方还很多。连秉用都能为侍读,为何敬道不可呢?”
唐寅道:“这个……可能陛下另有深意吧。”
刘春笑道:“所以说,那就是敬道可以攀上高位,但他没有这么做,是吗?”
听到这里,唐寅当即从座位上站起来,一脸严肃道:“刘阁老,我是敬重你,才到你府上来,你不要为难于在下。”
刘春故作不解:“老夫何来为难你之说?”
“这……”
唐寅的确是多喝了几杯,脑袋也不灵光,被刘春反问,顿时哑口。
想想也是,刘春知道朱浩在皇帝身边发挥了不同寻常的作用,那为何连张璁都能当翰林侍读,而朱浩这样的“重要人物”却还一直只是个翰林修撰?毕竟这还是朱浩身为状元的初始官职呢。
“伯虎你不肯说,也罢,老夫绝对不会将此事外传,唉!看来真是老夫一厢情愿,这两年却还是在暗地里承蒙敬道的相助,真是……有愧啊。”刘春感慨着。
唐寅重新坐下来,却不再去碰酒杯。
刘春吃了几口菜,问道:“伯虎,那你未来作何打算?是继续为翰林学士?还是说……”
唐寅道:“先前在下便说明,即便为翰林学士,也不会多过问翰林院之事,更不会图谋他职。在下只是乡野一散人,在朝为官,不过只是混个禄位,并不求其它。”
刘春觉得唐寅完全是惺惺作态。
你都混到翰林学士的职位了,你可只是个举人呐,就这样还说不求别的?
还真好意思说。
“也好。”刘春道,“议礼之事,本来牵扯便广泛,动辄让朝中上下人心离散,如今为议礼之事,朝中已有诸多动荡,同僚相继变更,若你能将事情缓和下来,朝堂也会因此而得几分安宁。”
“怕是很难了。”
唐寅毫不客气地回了一句。
刘春笑道:“所以说,议礼之事,决定之权仍旧不在伯虎你身上,而在陛下和敬道身上是吗?”
唐寅听到这里,无论喝了多少酒,算是彻底弄明白了。
刘春拐弯抹角问这么多,其实就是想从他口中套出大礼议的始作俑者。
或者说,刘春想得知一个答桉。
那就是,这一切都是朱浩在背后搞的鬼。
“刘阁老,该说的在下都说了,不该说的,在下的确不知,时候不早,在下不胜酒力,就此告辞。”
唐寅仍旧不太确定刘春会坚定站在皇帝一边,所以他不能跟刘春透露更多。
当他起身时,却发现自己已然站不稳了。
不知不觉间,就被刘春灌了一肚子的酒水。
“唉!喝多了,就留下来好好休息,明日再走也不迟,来人,给唐学士准备房间,再给他打来温水,醒醒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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