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道门众人乘船前往玄上北坊的玉皇宫。
玉皇说大不大,与万寿重阳宫、万象道宫、太平宫、大雪山行宫相比,的确是小了些。可说小也绝对不小,放在寸土寸金的帝京城,是当之无愧的第一道宫,许多王府都远远不如。
如此巨大的道观,自然不会少了各人的住处,齐玄素身为四品祭酒道士,又有主事的职务,分到了一个独栋的院子,还有一名专属的道民,负责照料他的日常起居。
当然,若是愿意在外面置办私宅,帝京道府也绝不阻拦,更不会收回分配的住处,不过帝京的房价惊人,想要在外面买房置业,只怕不是一般道士能够做到。
齐玄素暂时没有出去住的想法,只因囊中羞涩,若是住在玉皇宫中,不仅省去了房租的支出,就连日常开销也一并省了。
再有就是职务方面的安排了。在过去,齐玄素虽然是主事道士,但是个虚职,因为没有具体的属下,也没有具体的职责,就只是挂了个空名头。而这一次来到帝京道府,则虚职变实职,就好似翰林院里的翰林外放了地方官,虽然品级相当,可实权半点也不相当。
穷酸翰林,哪怕是四品的侍讲学士,也就指望着那点俸禄过活,若是家境不好,说不定还要举债度日。可一地知府,同样是四品,却是号称“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差距之大,不是一星半点。
如今的齐玄素也是如此,过去是个光杆主事,如今则成了实权主事,而且还是偏向于武职的那种。
道门的道士和灵官十分类似于前朝的文官和武将,前朝是文官节制武将,道门则是道士节制灵官,许多时候,由灵官冲锋陷阵,可负责指挥的还是道士。
不过又不能将道士完全视作文官,因为道士本身的武力甚至更胜灵官,倒是有些类似于大玄朝廷的总督和提督军务总兵官,总督不意味着就是纯粹的文官,大多数总督都是出将入相的文武双全之人。不可否认,道门近些年来的花圃道士越来越多,但顶层的真人们还是保持了相当的质量,文能坐而论道、著书立说,武能挥剑斩敌、运筹帷幄。
除了上三堂之外,地方道府也掌握一定数量的灵官,比如昆仑道府和西域道府,此二处道府的灵官又要多于其他道府。在地方道府中,能够直接统领灵官的道士,都可以属于“要职”之列,若是把一个年轻人安排在这样的位置,那便意味着重用。
齐玄素此时就被安排了此等职务,麾下有两位执事道士和四位四品灵官,每位四品灵官麾下各有九十九位灵官,加上四位四品灵官,合计四百人。
江湖上的一些小帮小会也就这么多人,可这些小帮会都是些乌合之众,如何也不能与道门的精锐灵官相提并论。
齐玄素从石冰云口中得知这个正式任命之后,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问道:“我的具体职责是什么?帝京自有重兵守护,还有各大衙门,藏龙卧虎,似乎还轮不到我们去守卫帝京。”
石冰云道:“如今帝京的情况是,关系到隐秘结社的大案几乎没有,而各种小案子几乎是每天不断。有关庙堂朝局的大案,自有皇帝陛下乾纲独断,轮不到我们过问,就算真要道门插手,那也自有大真人们亲自过问。其他案子由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法司负责,我们也没必要掺和,远离了就是。所以我们的职责只有两条,一是缉拿隐匿于帝京城中的各种邪教妖人,二是纠正一些有关道德风气的问题。”
对于前一条,齐玄素并不意外,也不陌生,可是第二条就有些让他摸不着头脑了:“道德风气?”
石冰云闻言笑道:“一看你就没在地方道府待过,除了昆仑道府和西域道府等几个特殊道府之外,这几乎是所有道府的职责,类似于当年儒门维持礼教。”
齐玄素立时懂了:“虽然我们道门批判儒门的礼教,说礼教禁锢思想、束缚人心,但又不得不承认,无规矩不成方圆,必然要有一个明确的道德标准和律法相互配合,约束世人,并以强力手段推行下去。”
石冰云点头:“就是这个意思,所以地方道府都肩负有纠正道德风气的职责。我前不久刚刚经手了一个案子,美其名曰培养优秀女子,从相貌体态、举止言谈、穿着打扮到琴棋书画,都有专人教导,还有各种针对男人的攻心之策、如何判断男人的家产几何等等,其实就是养瘦马的那一套,这便属于败坏道德风气,所以我把这伙人全都扣下了,脱下锦衣华服,换上粗布麻衣,送到城外的农庄上劳作,此即打击歪风邪气,弘扬太上道祖的‘俭’德。”
齐玄素问了一个要命的问题:“养瘦马是败坏风气,那么行院的妓子呢?算不算败坏道德的风气?”
石冰云沉默了片刻,缓缓说道:“这就是我们的难处了,从原则上来说,这的确算是,不过从实际上来说,只要是朝廷许可的,我们便不好强行去管。归根到底,两个标准是必然的,也是无可奈何的。”
齐玄素感慨道:“难怪过去的时候都骂儒门,满口仁义道德,满肚子男盗女娼。”
石冰云叹道:“谁在天下共主的位置上,谁就要挨这个骂。”
齐玄素又问道:“所谓朝廷许可的界限又在什么地方?”
石冰云有点头疼,这小子看似什么都不懂,问出的问题一个比一个刁钻,这可不像是不懂之人能问出来的,不过她还是耐心解释道:“所谓鼎故革新,说白了就是经济物质和世道人心在发展过程中产生的深刻质变。当年大玄取代大魏之后,当然也要鼎故革新,只是鼎故革新是一个极为复杂的过程,其中充斥了大量的矛盾和争斗,新老之间的思想矛盾、利益矛盾等等,许多人主张革新之人在涉及到自身利害时又变了嘴脸,可谓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使得革新举措在有些时候也不得不从权,免得因为过于激进而造成不可挽回的错误。”
“在这一点上,有两个极为显著的例子,一是整顿宦官,二是整顿妓子,前者是对男子的摧残,后者是对女子的摧残,都是应该彻底废除的。今天我们不谈前者,只说后者,在这一条上,其实高祖皇帝还未入关时,就已经在辽东各州府县开始试行,其中原因十分复杂,主要原因当然不是因为道德,而是因为当时的辽东人口缺乏,不得不解除礼教对于女子的束缚枷锁,让女子也走出家门,参与到各种劳作之中,弥补人口上的不足。可这种原因不能付诸于口,所以名义上还是从道德层面进行推广和宣扬。”
“入关夺取天下之后,道德的旗帜还要延续下去,继续宣扬女子的独立和自主,那么妓院这种场所必然是要取缔的。可问题就在于现实情况下,这种场所有着一定的存在意义,竟是有双方面的需求,男人有需求,这不奇怪,可部分寡廉鲜耻的女人过惯了这种类似于富家小姐的富足生活,她们认为自己天生带着本钱,好逸恶劳,不愿自食其力,不愿进行劳作,只想出卖自己的身体。又有好些权贵人物在暗中推波助澜,大肆鼓吹什么堵不如疏,关键是当时朝廷的主要精力都放在收复西域、税制改革、清查丈量天下田地、打击士绅、整顿吏治上面,而道门的主要精力则放在整合道门内部三道、去儒门化、镇压古仙、发展造物和应对佛门挑战上面,没有太过重视此事,所以妓院还是保留了下来。”
“在重建新秩序的时候没能改革,往后再想改革就很难了。不过朝廷也不是什么都没做,对残留下来的妓院进行了规范和整改。之所以说妓院是摧残女子的地方,因为这里面充斥了大量的逼良为娼、贩卖人口、动用私刑、甚至是逼死人命等非法之举,而长年从事此类特殊生意,也会极大损害妓子的身心,所以朝廷针对这几个方面,进行了专项整治,所有从事此等行业的女子必须有朝廷下发的许可文书,妓院也必须有许可经营的公文,而且教坊司每月都会下来进行检查,若是发现有以上非法之举,即刻吊销其相关资格,并对当事人进行严惩。”
“你刚才问朝廷许可的界限在什么地方,就在于这个文书上面。”
“另外,自我们道门建立万象道宫开始收养孤儿起,妓院花点小钱从穷苦人家随便收养孤女的‘好日子’便一去不复返了,再加上不许随意买卖人口,不许逼良为娼,必须本着女子自愿的原则,以及妓院天然处于不道德的地位,属于下九流,所以妓院的日子也不很好过,好些个小妓院都已经关门。换而言之,现在除了那些没有牌照的‘黑作坊’之外,还能开门营业的妓院都是有大背景、大靠山的,其背后势力盘根错节,一个‘紫仙山’牵扯出了第二次江南大案,便可见一斑。”
齐玄素若有所思道:“比如说李家。”
“你是说李青奴。”石冰云笑了笑,“在我看来,她不算妓子的范畴,以歌舞音律名震京华,却还保留着处子之身,换成你是李家,你舍得让她去逢迎卖笑吗?而且还顶着李家的姓,这可是太上道祖和玄圣的姓,没有这么糟践的,李家也不会挣这个烂钱。其实李家是要营造出个‘大家’的名头,端足了清高架子,日后就是进献给皇帝,那也拿得出手。不过考虑到皇帝陛下年事已高,未必会对女色上心,李家也有可能把她留在李家,当个义女看待,这是谁都说不准的事情。”
齐玄素不由得感叹,原来这里面的水这么深,石冰云看上去不怎么靠谱,可到底是曾经与慈航真人有一争之力的师妹,一番话偏僻入里,让他豁然开朗。
石冰云解释完之后,给齐玄素安排了具体任务:“你最近一个月的任务,除了熟悉帝京情况之外,就是专门针对道德风气方面进行专项排查和整治,做一个卫道士。”
齐玄素忽然问道:“对了,石真人,您口中的‘老秦’,有没有此类产业?”
石冰云哑然失笑:“有我在旁边看着,谅他还没这个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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