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衍低头看着,一颗颗珠子,如受惊的兔子,窜跳到不同方向,散乱的,没一点规则。摊开老手,一枚黑色珠子安静地躺在手心。
“皇上所言,本僧听不明白。”
道衍握着念珠,深深地看着朱允炆说道。
朱允炆起身,从地上捡起一枚念珠,在指尖搓动了下,说道:“多年以来,师父都在劝说燕王什么,你清楚,朕也清楚。太祖命你侍奉燕王,只为化其戾气,却不成想,顺遂了你的私心。白帽送藩王的事,朕可是知道的。”
道衍瞳孔微微一凝,老脸阴晦。
“师父目光如炬,清楚太祖杀戮功臣的后果,也清楚塞王之中,唯有燕王酷似太祖,无论手段,亦或是能力,潜力。所以,你选择燕王,不断游说,起兵南下,对吧?”
朱允炆将珠子递给道衍,问道。
道衍摊开手,接住珠子,眼光灰暗下来,反问道:“皇上所言之人,是本僧吗?”
朱允炆哈哈笑了起来,将脚下的一颗珠子踢飞,厉声说道:“道衍,不,姚广孝,朕不是释迦摩尼,送你不到极乐世界。但朕是大明之主,可以送你去天牢地底!朕现在还容许你活着,只是朕不明白,你一心想要造反,是为了什么?”
道衍是一个很奇怪的人,他鼓动朱棣造反,推翻了一个朝廷,又辅助朱棣,新建了一个朝廷,但自己呢?
不求官,不求利,不求名,不求女人。
白日穿上朝服,上朝办公,老老实实。晚上换上黑色袈裟,枯灯清寂,一心归佛。
历史书没有记载他的爱好,只记载了他犯下的罪恶,他没有成功的劝阻,他临时之前最后的遗愿,没人知道,他为什么要造反。
朱允炆很好奇。
道衍起身,施礼道:“皇上所言,本僧听不明白。”
朱允炆看着装糊涂的道衍,冷笑了一声,坐了回去,说道:“也罢,你有顾虑,朕不勉强你。只是道衍,你既然有远见,善谋,可预判许多事。不妨我们两人猜一猜,燕王接下来的动作,如何?”
道衍皱眉,不知朱允炆是什么意思。
朱允炆指了指桌案上的一摞文书,说道:“这些,是你离开北平府之后的全部文书。你可以在这里看,然后你预判下,燕王下一步,会如何动作。朕也预判下,且看看谁对谁错,如何?”
道衍皱眉,朝廷文书,岂能容一个僧人阅览?
“你若预判对了,朕放你回北平府。你错,便留下来帮朕治理大明。如何?”
朱允炆认真地说道。
道衍的眼眸中浮现出惊讶之色。
回北平?
他明明知道自己是朱棣的心腹,甚至知道自己有谋逆之心,还敢放自己回去?
留下来?
他敢用自己?
敢让自己治理大明?
道衍发现自己看不穿眼前的建文帝,他看似柔弱的外表之下,似乎潜藏着另一个灵魂,强大而自信的灵魂。
“不说话,朕便认为你答应了。这是朕的预判,你可以带走,留下你的预判封好,他日,我们一起解封,分出胜负。”
朱允炆将一封封好的信放在桌案上,然后走向门口,吩咐内监的人不要打扰道衍,若他需出宫,安排人送出去即可。
双喜见朱允炆心情不错,便笑道:“皇上,今儿可要去后宫?”
朱允炆已经一个多月没去后宫了,还是一条鞭法给闹腾的,纵然内阁拿出了完善的方案,针对存在的问题,也准备了应对策略。
比如银贵谷贱的问题,内阁给出的意见是让课税司担负起银两与谷物兑换职责,全国统一标准,避免商人恶意抬高银价。
再是比如州府县可能抵制的问题,内阁会同户部,与朱允炆反复商议,认为州府县抵制的原因,是一条鞭法会伤害地方衙门利益,让其无利可图。
朝廷可以退让一步,拿出税银的三成,让给州府县自主支配,中央只需要七成便可。
如果是朱元璋掌权,听说内阁与户部想要让地方分自己的钱,这些人的脑袋都可以挂在旗杆上风干了。但朱允炆不是朱元璋,他更懂得市场规律,更懂得财政一次分配、二次分配。
朱允炆拿着户部给出的往年税收数据,计算了许久,最终答应了内阁,让利地方,推行政策。
可朱允炆同意了,内阁点头了,六部知道了,百官不干了。
一群群开始闹事,说什么一旦留钱给地方,势必会导致地方割据,引发地方贪腐,到时候地方富有,而中央财政短缺,又该如何是好?
还说一旦如此行事,京城必然会陷入无粮可用的境地,到时候易子而食的惨剧将会重现人间。
一条鞭法还没推行地方,先在朝廷遭遇了抵制。
这让朱允炆很是头疼,也彻底感受到了改革的阻力,这些顽固派,打着冠冕堂皇的理由,将一条鞭法批的一无是处,甚至有官员说什么,此法一行,必会引发天怒。
天怒没怒,朱允炆不知道。
但地震是真的来了。
虽然震级不高,动静不大,但毕竟感觉到了震感。
这下子,更给了官员发挥的空间,将一条鞭法与上天警告联系在一起,一定要让朱允炆停止此法。
朱允炆好脾气,也被激怒了。
丫的,地震咋回事,老子比你们这群白痴更清楚,竟然借地震攻击一条鞭法,那就赏他们一条鞭,让这些白痴拿着马鞭,去边塞放马去。
一个月内,朱允炆先后调走了三十五位官员,比如跳的最凶的七品的监察御史刘勇,朱允炆表扬了他,然后大笔一挥,升任刘勇为六品宣抚佥事,任职地点,雷州府。
收到调令的刘勇,哀求皇上收回成命,并转换立场,表示第一个拥护一条鞭法。
雷州府,可是广州最南面了,游过海,就可以到海南岛钓鱼了。
刘勇明显是没钓鱼的爱好的,求关系,走后门,最后还是吏部尚书齐泰说情,朱允炆才收回了任命。
但其他人就没那么幸运了,也比较硬骨头,收拾行李,该去边塞牧马的去边塞,该去沙漠挖沙子的去沙漠,该去海上过日子的去海上了。
事情一番折腾,朱允炆、内阁、六部多次阐述观点,告诉百官一条鞭法的优势所在,终于做通了百官的思想工作。
而此时,已经折腾了一个多月了,一些地方的秋税都开始解送了。
冬天了,不宜施行一条鞭法。
最终内阁拟定,通知地方,暂缓解送秋粮,准备在建文元年施行,同时自国子监遴选一批监生,组建专门负责监管一条鞭法的官吏队伍。
被折腾的朱允炆,同时还需要负责新军之策的问题。
正如金忠对朱棣说的,新军之策最大的问题便在于是否具备持续性,若是新军之策施行一半,突然中断了,不施行了,那引发的问题将是严重的。
朱允炆不是蛮干主义者,五军都督府也都不是傻子,户部的人更是精明,不会看不到这一点。
以往年税收来看,虽然中央财政银两只有三百万两,但如果将谷物折算为银两的话,也还有一千万之多。
在新军之策只局限于京营、北平府、山海关等地的情况下,支撑一年两年完全不是问题。
加上朱允炆正在准备农业税制改革,又授权北平先行试点商业改革,商业发展的潜力即将释放出来,到时候,大明财政必会出现改观,再将新军之策推行全军,也不算晚。
在雪中,走向后宫。
朱允炆喜欢雪,喜欢洁白无垠的世界。
漫天轻盈的雪花,如上天赐给世界的精灵,试图以一己之力,改天换地。
马恩慧见朱允炆冒雪而来,担忧地迎入屋里,安排人将炭火烧旺一些,吩咐侍女准备一些热汤,才埋怨地说道:“雪虽小,无恙为大。这么冷的天,皇上就应该待在暖阁,何苦跑到长安宫来。”
朱允炆抱着扑过来的朱文奎,听着孩子稚嫩地喊着“父皇”,心中温暖至极,对马恩慧说道:“再不来,你不更埋怨?”
“臣妾埋怨什么?”马恩慧瞥了一眼朱允炆,从宫女手中接过衣服,走到朱允炆面前,说道:“换件衣服吧。”
朱允炆将衣服接过,放到一旁,叹息道:“不用换了,坐下陪朕说说话吧。”
马恩慧抱起朱文奎,看着疲倦的朱允炆,乖巧地坐在一旁,关心地问道:“皇上,朝廷之事万千,但也要劳逸结合才是。”
朱允炆点了点头,说道:“朕只是不明白,他们都是饱学之士,明理是非,为什么知道一条鞭法是对的,是好的,他们还要反对。为什么对国家有利,对国民有利的事,他们还要横插一杠,这些人,为官,是为谁当官的!”
“自然是为了皇上。”马恩慧轻声说道。
朱允炆微微皱眉。
马恩慧见状,连忙说道:“臣妾可说错了?”
“不,你没有错,错的是朕。”
朱允炆摇了摇头,凝重地说道:“你点醒了朕,他们是为朕做官的,可朕要的是,他们为民做官,为大明做官!以揣摩圣意,政治投机为立场,不如以利国利民为立场!这些人,走错了路。说到底,我们大明的教育出了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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