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时辰的狂风骤雨，将院子里的常青植被欺压的抬不起头来。老天爷自个儿撒了一回野，又忙忙的把乌云招了回去，在天边施了一片如锦的云霞，只叫人又爱又恨。
八仙桌上摆着酱竹笋、腊豆干、香辣萝卜干，有一摞热气腾腾的梅菜扣肉包子配米粥。
寒二公子嘴里叼着包子，手里捧着粥碗，满脸郁闷地看着小子们来回收拾院中的残枝败叶。眼瞧着自家大哥来了，他方几口将包子给噎了下去，满面委屈地抱怨：“当初我若还留在兵马司，指不定就能捡这个漏了。”
“你想的太多了。寒门手上握着数十万军队，还能再让你掌了京畿防卫？”寒诺一面进屋，将寒浅从梦中拽了出来，顺道附送一句：“预备营毕竟都是新兵，很容易受人蛊惑。皇上有意亲自前往营中查看，以便物色可造之材。”
寒浅无语，挪回了八仙桌旁坐下。
“我在兵马司当个闲职也就罢了，到了预备营也是闲职。闲职也就罢了，能不能免了这每日去预备营巡视的差事？”
京畿预备营分设在皎城东南西北四个面，每天光是骑马绕着跑一圈，都要花上好几个时辰；更不用说营中多半是蒋言留下来的人，要甄别出这些人来，可得花点功夫。而皇帝要接手预备营，更要做好万全准备，万一营中出点什么事，可都在他头上了。
寒诺吃着米粥配小菜，微笑着说：“你也可以选择住在营里。”
一想到预备营里每天那用铁锅炒出来的大盆菜，寒浅忍不住浑身一个激灵，连忙塞了自己一口的酱竹笋压惊。随后，他正色问：“蒋凤鸣被杀一案真的就这么结束了？”
为了替妻子掩盖罪行而不惜引水淹均县；收留那些孤女训练为自己的眼线；找人强暴挽桃并将她杀害；大量制作五石散兜售……无论是哪一桩都是滔天的罪恶，可他犯下了这么多事，却仍旧为人上人；如果不是李盗酒瞎搅蛮缠，不是圣上英明，不是寒门长孙秉性坚韧，这一次，他是不是又要逃脱律法的制裁？
诚然，出于大局考虑，并未将他所有的罪行揭露，可至少，让人们看到了律法也并非完全是高位者掌心中的玩物；它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打击违法犯罪，为了还公道于世间。
总有一天，真正的公平与正义，会普惠所有人。
而那个以身试法的男人，却在一切尘埃落定后，悄无声息地死了。凶手悄无声息地浮出水面，被抓获，判刑，再有两日便能在断头台上看到他人头落地。比起耗时近一月的挽桃被杀案，似乎他死的太廉价，太不值得同情了。
对于老百姓来说，这是一件值得拍手叫好的事；即便是上位者，也会悄然地在心中松一口气。
朝中多少人臣与蒋家沆瀣一气？多少王孙公子吸食五石散，又有多少人曾经想要巴结奉承高贵人家？
“结束了。”寒诺身为执法人，职责是将真相公诸于众。蒋允北杀了蒋凤鸣就是真相，只是这真相下面究竟隐藏了怎样的隐情，由着老百姓茶余饭后猜测议论，只要他不开口，便不可能成为现实。
至于蒋允北究竟与李盗酒约定了什么，又到底为何选择那样的方式去杀蒋凤鸣，这些没有解开的谜底，也没必要让人跟着疑惑。
小米粥里加了糯米与胡萝卜丁，炖的浓稠稀烂，入口顺滑软糯香甜；包子里的梅菜是切成了细小的丁儿，猪肉选取的是臀部最好吃的那块，糟烂了往里头一搁，一口咬下去，浓浓的油汁儿便顺着嘴角淌了出来。
军人凡事都讲求速度，时常执行任务三两天吃不上一顿好饭，饿了啃啃干馒头、青稞面填一填，有时连啃干粮的时间都没有。
寒诺却是个精细人，先将包子夹道碗里，将里头的馅挑出来把整个包子都给裹上，随后才慢条斯理地往嘴里夹；寒浅也不是头一遭看自家大哥吃饭了，见怪不怪，顺手有捞了一个包子塞进嘴里，顺道夹了一把豆干塞了进去。
“老爷子那边有什么消息？”
被这么突突地问了一句，寒浅愣了愣，下意识地把包子囫囵下去，差点把自己噎死。他连忙吃了口粥，把嘴里的东西嚼烂了才敢往下噎，回说：“别的倒是没什么，就是说老爷和夫人常年在边塞，如今你既然回了都，府上是不是也该添个女主人打理打理了？不能让人笑话我寒门太寒酸。”
寒诺抬头看他一眼，后者连忙拿碗挡住了他的视线，缩了缩肩又说：“老爷子还说了，只要是你喜欢的，就算是个烟尘女子，寒门也认了。”
寒诺几乎可以想象，他家老爷子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是何等的委曲求全可怜巴巴。他不动声色地道：“你若看上哪家姑娘，为兄亲自上门替你提亲。”
寒浅翻了翻眼皮，“老爷子说的是你，扯上我做什么？我又不能做寒门的主。”
寒诺笑道：“所以现在是我作你的主。”
寒浅无语。
寒诺将一个包子慢条斯理的吃完，搁下碗筷，要去换官服上朝。还未出门，寒孚便行了进来，说：“宫里来人，传大人入宫去呢。”
寒诺奇道：“说了什么事吗？”
“说是让大人往善喜宫一趟。”寒孚打前一步出门，跟着寒诺入门取官袍来，又说：“来传话的是徐公公。”
徐诚是太监总管，又是文成帝身边伺候的人，他亲自来传话，还是传到善喜宫？
寒诺心头轻轻一震：难道说，找到何微雪了？可找到了人，该通知的是吏部尚书和护国公，找自己做什么？
有什么地方是用得着自己这个提刑主司出面的？
除非，找到的是一具死尸！
熙妃何蔻珠入宫时年轻貌美，活泼伶俐，皇帝喜她笑容，赐下‘善喜’为宫殿名，意在她常开怀无所忧。而此时此刻，这座善喜宫的上方，却笼罩了一片乌云。
宫娥太监跪了一地，被女卫团团围了起来。日光轻巧地躲过了层层碎云，被地面的水洼折射的光芒万丈；可这一点点明光，驱不散他们遍体的寒意。
徐诚领着寒诺快速走过，原本还沉寂的人群开始出现低低的抽泣声，有人高喊：“徐公公，我们是被冤枉的。”
徐诚没有理会，一路领着寒诺到了熙妃的寝殿。
寝殿上方只有一个‘挽’字，意为挽留之意；两方都有女卫把守，内宫侍卫统领谭馨候在门口，见二人来，连忙进去通禀，随后放了寒诺进去。
寒诺行了进去。只见文成帝坐在榻上，熙妃何蔻珠在他怀中哭的嗓子沙哑；皇后坐在下手处，正伸手拍着静贵妃的肩膀以示安慰；而静贵妃面容消瘦，脸色煞白，浑身都在轻微地颤动，显然是受了惊吓的缘故。各自身后都站着贴身的宫女，几个小宫娥静静地立在墙壁根前，面前搁着一只兔笼子，里头一只红眼大白兔正长伸四脚睡得安稳。而通往里间的园景门旁站着两名女卫，门上拉着帘子，瞧不见里头的情形。
不等他把礼行全，文成帝便指着里间说：“你赶紧去瞧瞧，到底是怎么死的？”
寒诺早已料到，并不惊奇，往里间去一瞧。门帘子一打开，他就敏锐地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以及浓郁的沉香味道。
何微雪静静地躺在床前，身上穿着大红的衣衫，锦衣前襟的扣子掉了一颗，露出了大片雪白的肉；浓密的头发覆在脸上，发梢被人稍稍地拨弄开，刚好够看见她的脸；这个被岁月格外眷顾的女人，在老天爷收回了对她的恩宠后，安静地永远沉睡了。
寒诺来时并不肯定是有尸体，并未带任何尸检的工具，只好徒手碰触尸体。
“死者后脑有大面积的瘀伤，深入脑髓，疑是被带有尖锐棱角的钝器反复砸而造成的。”他轻轻地扒开了何微雪头上凝结的血块，仔细地验看着伤口四周，简洁快速地道：“重点记一下，伤口附近有金属屑、以及……”
他将一块细小的东西从头皮上抠了下来，拿到鼻下嗅了嗅，方接着道：“白蜡屑。”
“寒大人……”谭馨捧着纸笔端坐在矮几前，好不容易等他停下来，才无奈地道：“你说慢些，我写不过来。”
寒诺抬头看了她一眼，才回过神来这里既不是提刑司也不是京兆府；而这些人也不是秦亮老王一流，他们的反应跟不上实属正常。他轻微地叹了一声，放弃了尸检。起身同谭馨道：“劳烦谭大人找人将绣床挪开。”又外出同文成帝道：“何微雪当是被人从后面以钝器击打后脑，导致脑神经受损，失血过多而亡。微臣想将尸体带回提刑司，进一步进行勘察，以便更快缉拿真凶。”
文成帝还未应话，何蔻珠便哭道：“本宫不准。”又同文成帝哀求道：“大姐死的如此凄凉，岂能再把尸体给他们，任由他们开膛破肚？蒋凤鸣也就罢了，女子身体岂能让他们看了去？”
知道她正伤心，文成帝也不好违拗，只道：“尸体带回提刑司，难免来回折腾，既这么着，便在掖庭辟出一间干净的屋子来做临时停尸之用。你再寻个女仵作来验尸，这桩案子便交给你来调查，朕让谭馨与剑竹配合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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