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凤鸣一死,整个提刑司男牢便空了下来,蒋允北成了这里唯一的住客。而在三日之后,这个住客也将离开这里奔赴断头台。
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蒋允北被安排到了蒋凤鸣曾经待过的那间牢房。
牢中的布置一如既往的简陋,一桌一椅一张床。桌上的瓮罐里盛着满满的一罐子水,豁口的陶瓷碗积满了陈垢;桌椅不知道见证了多少人来来去去,表面已经磨的光滑发亮;床上的被褥已经换成了薄薄的一张。
蒋允北静静地躺在床上,被褥被他拿来枕着头,嘴里叼着一根不知从哪里得来的干草,正盯着屋顶愣神。听到脚步声,他习惯性地抬手抚了抚两撇倒八字的胡子,笑道:“你虽出身寒门,坐拥提刑司,可你的消息始终比不上李盗酒。”他慢慢坐起身来,看着端正立在牢门口的寒主司,问:“你就不想知道,我为什么不杀了李盗酒吗?”
寒诺确实想知道。当时在青灵寺的情况,何四妹受伤昏迷,李盗酒战斗力为零,蒋允北完全可以杀了李盗酒。可根据方五给出的尸检报告,其中三名刺客,很明显是被蒋允北杀死的。
如果他杀死蒋凤鸣是为了挑起朝中动荡,那么将李盗酒和何微雪杀死,不是更能将敦亲王也牵扯进来,从而令朝中更乱;蒋言没有那个胆子杀李盗酒,可他若是还听蒋言的命令,为何要杀蒋凤鸣?
唯一可以解释的,便是他同李盗酒之间有了什么约定。
可,无论蒋允北听命于蒋言,还是听命于洪家,他能同李盗酒有什么约定呢?是单纯的他与李盗酒的约定,还是他背后的人与李盗酒的约定?一个将死之人,与李盗酒这样的皮籁人,会有什么样的约定?
寒诺看着倚靠着墙壁而坐的男人,微微蹙起了眉头。
皎城的人他大多都不熟悉,见面多是朝中,偶尔路上相逢,也是蒋允北巡视城防时一身甲胄的样子。如今的他褪下了那一身威风凛凛的铠甲,才发现原来裹在里头的人并不如外表看起来那样强壮健硕。
他的皮肉紧紧地依附在骨头上,有几分瘦骨嶙峋的味道。
“与李盗酒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竹篮打水是最好的结局。”寒诺这话,是在试探蒋允北,同时也是在告诫他自己。尽管李盗酒曾经多次在他面前表现出人性仁善的一面,但这并不足以掩盖他藐视法规的事实。更何况,只要他想,他有足够的能力去颠覆法律法规。
“怕就怕,谋皮不成,反倒被人算计。”
“世子爷名声在外,我自然会吸取前人教训,小心谨慎。”也许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又或者是撕下了数十年的伪装,蒋允北一改往日肃然严厉的神态,微微笑着说道:“再怎么强大的人,总会有弱点。钧天臣民之于皇帝、何微雪之于蒋凤鸣、言若公主之于寒大人。”
寒诺顿时明白了他言外之意。
人性的弱点,无外乎一个情字。而能令李盗酒束手就擒的,应该只有何四妹。
“一个死人,又怎么控制将来的事?”寒诺问。
蒋允北将身子歪靠在墙上,心态全然放松,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所以我才要在临死前见一见寒大人。我在何四妹的身体里种了一条蛊,将她的命与另外一人相连,两人眼下同生共死。只要你告诉世子爷,他必定会知道那人是谁,自然会替我好好守着他。”
他的话,正好印证寒诺的猜测。
“你又为何肯定,我一定会告诉他?”寒诺也将嘴角牵出一个微笑,好整以暇地看着已经判定死刑的男人,“何四妹的生死与本官毫无干系。”
“寒大人与李盗酒相处的时日也不算长,应该看得出这人虽然混账,但极重义气。你告诉了他,等同救了何四妹一命,即便将来两人针锋相对,他也不会对你赶尽杀绝。”
蒋允北的话虽然条理清晰,可他的神情却似疯魔了一般,将嘴角往后咧到最大,诡异地笑着。“你是不是还在想我为何要那样杀了蒋凤鸣?这是我和他之间的秘密,你们永远也不会知道。”
他说完这话,便带着那诡异的笑容躺了下去。
两人间的谈话到此结束。
寒诺看了看平躺的蒋允北,视线顺着他目光的方向望了出去。
黑暗犹如一只如影随形的怪兽,在光明照不见的着落里潜伏着,伺机吞噬一切靠近它的东西。而人心,是黑暗藏身的最好所在。
案子已结,危机已解,至于那些枝末细节,除了当事人,不会有人放在心上。至于蒋允北与李盗酒之间究竟约定了什么,与其等着别人来告知似是而非,倒不如自行查证。
水过留声雁过留痕,无论是人还是物,只要曾经在这世上活动,总会留下踪迹供人查询。
寒诺刚刚步出牢房,迎面便看到秦亮小跑着赶来。
秦书办似乎永远都活在忧虑与焦躁中,身上的衣衫随着越来越热的天气渐薄,但额头的汗水却明显增多。他毫不在意地抬袖拭了一下,随即道:“关于军饷一案的卷宗不见了。”
他这句话的含义实在很模糊,寒诺问:“不见了是什么意思?没找到?”
“杨大人在世时,档案室的卷宗一直是他负责的,从未出过差错;杨大人去世后,档案室就被封了,直到大人上任也一直无人管理,何乾来了后是交由他负责的。”秦亮说话不带喘口气,倒豆珠似的快速说道:“属下带着人将档案室所有的卷宗都查看了一遍,并未找到关于军饷案的卷宗。”
寒诺漠然地蹙了蹙眉。
举凡涉及刑事案的卷宗,结案之后都会将结案文书送到提刑司及刑部备档,而提刑司有对案子提出异议重新审理的权力。军饷一案牵涉朝廷命官,虽然是由张相亲自主审,可案子结了之后,档案也是要归到提刑司来的。
以杨有善的为人,如此重要的卷宗,当不会随意乱放才是。
“先问问何乾是否见过,另外再派人去刑部借阅有关此案的文档。”寒诺收起心中的疑虑,快速地沉声说道:“拿到卷宗后整理出个名单来,准备将有关人员一一押来询问。”
他一边说一边往外走,秦亮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抽空擦着额头的汗水。等他住了声,方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地道:“军饷一案再明白不过了,大人要重审此案,还需要另外寻找突破口才是。”
寒诺自然知道,张觅老奸巨猾,做事一向滴水不漏。这桩案子既然是他审的,必定不会留下首尾,更何况他还自己掏了五十万两出来,也算是赔罪了。圣上之所以没有往下查,是不想将事情闹得太大,从而逼得张觅狗急跳墙。
“此案的突破口就在于尚丢失的五十万两饷银,如果能找到余下五十万两,即便拿不到真凶,也能给他们迎头一棒。”随着沉沉的话音出口,寒诺负在身后的双手也慢慢地拽了起来。“他们行事如此张狂,无非是欺我寒门远在边塞拥兵数十万,已经处在风口浪尖,不敢与他们硬碰硬。”
只是可惜,他们错看了寒门,错看了军人铁血。
秦亮不由地停下了脚步,望着男人挺直的背影消失在庭院门口,没来由地感到了一阵心凉。
烈日当空,万里无云,提刑司外那一排银杏树却仍旧俊秀挺拔,青葱浓郁。在它们的陪衬下,歪歪斜斜靠在提刑司门口的世子爷,就显得十分不伦不类,尤其是他那一身灰不溜秋的僧衣,便是一向不苟言笑的寒主司见了,也没忍住笑出声来。
“世子可真叫人捉摸不透,如今就不化缘直接遁入空门了?”寒诺调笑着牵过拴在树下的马,沿着长街阔道缓步而去。
李盗酒跟着行了上去,将寒诺一身官袍看了好几遍,不服输地反击:“今日仔细一瞧,寒大人这身官服穿着,也有点人模狗样儿。”
寒诺无语。
他觉着这个词语十分熟悉,好一会儿才想起是从言若公主的嘴里听来的。当时她说的另一个人模狗样的是蒋凤鸣。
“蒋凤鸣实在出人意料,可似乎对于世子来说,并不是一件坏事。”寒诺话说一半,含笑的目光迎着日光远眺。幢幢高楼,远山青黛,无论什么时候看,皎城都是一副如诗的画卷。
而这一切落在李盗酒的眼里,只不过是他家高楼,远处高山。
“我只是比寒大人多长了一双眼。”他这话原本说的是那只玄猫,可落在寒主司的耳中,却是另有深意。
寒诺道:“流民窟游走于律法之外,并非长治久安之处。”
李盗酒好笑地看向他,眸光却是冰冷的,“寒主司说的律法,能让他们食可果腹衣可蔽体?还是能发家致富安稳度日?”他又恢复了那副吊儿郎当的口吻,半是讥讽地道:“能保障民生的律法才是可行可用的。一味地追求华丽外表,却任由内里腐烂发臭,律法就成了引起公愤的凶器。”
他说完这一句,往杏子街一转,在街口回头同寒诺高声说了一句:“趁着有空,回去好生睡个觉,接下来可有得大人忙的。”语毕,潇洒而去。
寒诺将他的话在心里咀嚼一遍,讪讪一笑,无声地踱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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