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盗酒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仿佛才回神一般,淡淡地反问:“这么晚了,你又为什么在这里?”
为什么会来这里?
邱逸棠也说不出个为什么。她转头看了看满院子的蔷薇花,看着那一朵朵娇艳欲滴的小花朵儿在月色下也拼命展露出它们最美好的模样,“王爷累了一日,等不及你回来便早早歇下了,嘱咐我一定要好生看着你,莫要在今儿这么喜庆的日子里惹事。”
她抬手抚了抚就近的一朵蔷薇花,将那小东西一点点地拢在掌心,低首轻轻一嗅,展露出一个比花还娇艳可人的笑容来,“我本来只是想来看看,路过这片花丛,想起些从前的事来。”
从前的事?
李盗酒咧了咧嘴角,终究是没有出声。从前的他,有一堆爬树上墙的小伙伴,有整个村子的疼爱,有老爹的规劝;而现在,他拥有的,只有满腹的诡谲心思,以及看透了这世道的满目疮痍。
往事如烟,旧人也变了新人,徒留那些琐碎的记忆被烙印在脑海中,丢不掉抹不去,偶然被牵扯出来的时候,只有无尽的感伤与悲凉。
他看着月下的女子,一袭白衣纤尘不染,满脸微笑如出水芙蓉;记忆中那个初入王府唯唯诺诺拉着自己衣角亦步亦趋的小女孩,早已不复存在。
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原本她也有个幸福美满的家,有父母的疼爱,有亲朋好友……而这一切,在他失去所有的那一刻,她也都失去了。
他上前,轻轻地抚了抚那一头清秀的发,“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
近乎哀求的语气令邱逸棠心中一疼,往事密密麻麻地涌入了脑海,仿佛回到了那一年的那个夜晚,父亲将她狠狠地推出了门,要她跟着李盗酒离开。
那个时候,她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惹得父亲不高兴了;她跪在门口,拼命地拍打着木门,苦苦哀求父亲的原谅,直到声嘶力竭。
那个时候,李盗酒说要会给她一个新的家。
这八年来,她便但真以王府为家,兢兢业业地为这个家操持着,耗尽心神;她敬重着那个权倾朝野的王爷,为不断闯祸的李盗酒周全,她是真心将这里当做了她一生的依靠,是她的避风港。
“离开这里,我们还能去哪里?”
那一场洪水的真相被撕开的时候,她近乎疯魔,心里只有一个想法,杀了蒋凤鸣!可她一个孤女,在王府也不过是以丫头的身份,哪怕上下的人待她不薄,她连进出都需要登记!
而蒋凤鸣呢?堂堂护国公之子,玉树临风温文尔雅,谁会相信这样一个男人会是屠村杀人的凶手?
“阿酒,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逃不出你父王的手心的。”
“没逃过,怎么知道呢?”那只抚弄着秀发的手僵在了半空,低垂的眉眼中,流露出淡淡的感伤,“是逃不掉,还是你压根不想逃?”
白皙纤细的十指轻轻一颤,那朵娇艳的蔷薇花从指缝中溜走,在微风中轻轻地颤动着,散发着微不足道的清香,与满院子的花香混为浑然天成的一体。
女子微微抬头仰望夜空那一轮明月,眸中倒映着漫天星辉,唇畔勾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苦笑。
“你知道你与王爷的差距在哪里吗?”她转头看着年少的世子,微微笑道:“王爷是天空中那一轮明月,而你只是万千星子中的微粒,就算再怎么接近那道月光,你也始终无法普照九州,无法照亮黑暗。我不想在黑暗中摸索前行,遍体鳞伤后还要仰人鼻息,更不想踏上那条有去无回的独木桥,在上面战战兢兢连性命都要掌控在别人手中。”
她伸出手,向着夜空虚虚地一抓,“星点之光,是无法同日月争辉。”
李盗酒抬头看了看夜空。银汉迢迢,众星拱月,漫天的银霜照见世子爷脸上难得的悲情,“任凭明月皎皎,也逃不过暮起朝落的命运,皓月当空时夜深人静,朝阳升起那一刹那才是一日之初。”
“日光虽好,可靠的太近了,容易被灼伤。”邱逸棠划着轮椅转身,语带怆然,“日升月落,昼夜交替是天理自然,硬要二者同辉,只会两败俱伤,何必呢?”
李盗酒低眉冷笑:“昼为阳,夜为阴,可如今阴阳颠倒,昼夜混淆;人们只看到月华霜夜的凉爽,却厌恶炎炎夏日的灼热,长此以往,恐怕人们都要将昼夜颠倒来取悦明月了。”
邱逸棠愣了愣,回头看了他一眼,“你非明月,又怎知明月之心?”
李盗酒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阿酒……”邱逸棠张了张嘴,话却卡在了喉咙里,只剩下了这一声低低的呼唤。
李盗酒却罢了罢手,示意她不必再说,“我同他的事,与你无干。”
“怎么会没有关系?”邱逸棠将唇咬的泛白,“你斗不过他的,如今不过仗着是他的独子而已,你不知道那个男人有多狠,一旦他……”
“你会帮我吗?”李盗酒定定地看着轮椅上的女子,眸中清晰地倒映着那张脸上的不知所措,追问道:“你会帮我吗?”
邱逸棠给他的回应是沉默。
她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明知前路是悬崖,一步踏出去便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没有一个聪明人会选择这条路,而她显然是个聪明人;可脑海中那些涌动的支离破碎的记忆,却明明白白地拽住了她的心,一点点地同她的理智斗争着!
她以豆蔻之年下嫁年过不惑的敦亲王,目的很清楚,为了权力;如今,她好不容易立在群山之巅俯瞰众生,一旦点下这个头,便很有可能跌入曾经的深渊中。
要放弃如今拥有的一切,她做不到!可曾经的点滴也是她人生的一部分,她同样舍不下抛不掉,一如每次面对李盗酒,她内心总是在挣扎不定。
“夜深了,你该回去了。”
轻飘飘的几个音调,被轮椅划过的声音完全掩住,只剩下一点残渣。小风追逐着霜月,在花海掀起一层一层的粉红色海浪,阵阵寒意撞击着那具并不稳健的身子,却还是驱不走烈酒带来的灼热感。
邱逸棠只说他该回去了,可并未说他该回去哪里,又能回去哪里?这偌大的王府并非他的家,王府的人也……
风浇酒醒,在他那片空白的脑海灌了一海的愁绪,连同他夙兴夜寐埋入心底的伤痛一并给唤醒。他突然觉着有一丝凉意飘进了咽喉,一路顺势而下,与那股灼热感交缠发酵,在他肚子里翻江倒海。
李盗酒看了一眼满院的蔷薇,终究是强撑着转身,一抹大红的颜色却映入了他眼中,令他凌乱的脚步顿时一滞,一时失神,满口污秽涌出,在路旁吐了个痛快。
浓烈的酒味、赋予的花香,以及那股呕吐物独有的酸臭味杂在一处,被微风轻轻一吹,若有若无地传入鼻中。
刘颖将一双俊逸的长眉微微一挑,眸中露出了些厌恶来,最终还是在李盗酒吐完之后,上前递了一方手帕。
李盗酒转头看了她一眼。
刘颖长眉大眼,殷红的唇仅仅抿着,十指涂着丹蔻;头上是金冠金钗,身上披着大红的嫁衣,从头到脚都彰出今日是她的大喜之日,是一个女子一生中最为风光明媚之时。
“在穿上这件嫁衣时我便想过了所有的结果,还好不是最坏的。”她一把拉起李盗酒,扶着他往内院去,“这些日子,我也想了很多,既然你我都是父母之命,也没必要彼此为难。我只要一个女子该有的尊荣,而立要的是一点宁静,既是可取所需就要有来有往,你不让我成为皎城的笑柄,我也不会让你家宅不宁。”
即便她自幼习武强身,但毕竟是个女子,承受不住李盗酒全身之重。不过,短短一段路,却还是香汗淋漓,气息紊乱,几次险些跌倒在地。
李盗酒虽将酒水吐了出来,却引得酒意冲上头来,神智反而越来越混,嘴里念道:“你这小娘皮整日絮絮叨叨,比老爹还烦;你要但真不放心,咱们就做了正经夫妻,到那时随你念个够。”
刘颖听他这话,知道是醉汉将自己当做了何四妹,也并不恼,只哄着说:“只要你肯好好走路,都依你。”
李盗酒走路东倒西歪,嘿嘿笑道:“你又哄我了,敢说何微雪的事你不生气吗?”
刘颖懒得理他,敷衍了一句:“不生气。”
李盗酒转头看了她一会儿,随即笑道:“你骗不了我。不过,现在蒋凤鸣死了,何微雪流产,也算是他们罪有应得,你心里……”
他话未说完,已经被刘颖扔到了床上,头一歪便睡过去了。
刘颖瘫在椅子上喘了几口粗气,好半晌,才转头扫了一眼屋子。屋子里还是一片喜气洋洋的模样,四面封闭,李盗酒那浑身的酒气便显得格外刺鼻。
她歇了好一会儿,索性将门一关,自己去外面坐了一宿。
请收藏本站阅读最新小说 m.feisxs.com
飞速中文唯一官网:feibzw.com 备用域名:feis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