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奉二十九年的夏日,一如既往地炎热。
那时的何珏还是吏部一个小小的侍郎,府上算的小有资产,三个女儿琴棋书画尽皆出彩,大女儿年已十八,却一向心气高傲,将上门提亲的都轰了回去。在父母的叹息声中,少女长眉高挑,意气风发,“女儿要嫁,也要嫁给这世间最疏阔的男儿。
可她没有等来她的疏阔男儿,而是替护国公之子求亲的媒婆。中阳一战,蒋家势力如日中天,蒋言被封护国公,风头一时与寒门长子无两,小小的吏部侍郎又怎敢拒绝?
更何况,这门亲事本是他们高攀了,他们又有什么资格拒绝呢?
何微雪一直忘不了父亲含泪的双眼,以及那微微佝偻着的身子。
父亲说:“为父真的没有办法!”
他没有办法为女儿挑选一个如意郎君,没有办法拒绝这个攀附权贵的机会,更没有办法赌上前程为女儿争取。权衡利弊,牺牲女儿是唯一的办法。
她流着泪,跪在父亲面前痛哭了一场,随后擦干了眼泪,昂首挺胸地答应了出嫁。
“我嫁!”
这两个字轻飘飘地从她的嘴里飘出来,没什么力度,却是她葬掉了自己毕生的梦想换来的。她答应过母亲,会好好照顾弟弟,好好照顾这个家!
出嫁那日,日光格外明媚。十里红妆艳,百里唢呐鸣,本是个大吉的日子;她倔强地不肯在众人面前落泪,别过了父亲、幼妹幼弟,踏上花轿的那一刻,却哭的连眼都睁不开了。
纵然蒋府与何府只是隔了几条街,可嫁作他人妇,便再也不是娘家女;从今以后,官府籍贯上,她是属于蒋家的人,别人不会再唤她何大小姐,而是称蒋少夫人!
花生桂圆寓意吉祥,大红喜字增添喜庆,连案上那双红烛也在欢呼雀跃;没人会知道那张盖头下的花容月貌早已哭花,而那颗少女心也在那一刻被永久尘封。
陌生的屋子,陌生的人,所有人都在笑,只有她哭的嗓子沙哑,昏昏沉沉。她强撑着自己不倒下,想着接下来的一切,心里害怕极了。疲惫感涌上来,终于还是战胜了恐惧,令她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等她再次醒来的时候,有人正在为她擦脸。
蒋府的公子长相俊美在皎城不是秘密,他比她还小两岁,脸上带着微微的笑容,问她:“我是不是吵到你了?”
她跌进了他爽朗干净的笑容里,被他的温言细语攻陷,也爱上了那张脸上的笑容。
她想:这个人是她的夫君,是她未来的天,一生的依靠。
在那一刻,她突然间有些庆幸,庆幸老天爷如此的厚待,庆幸茫茫人海的相逢。而蒋凤鸣,也从来没有让她失望。
他温和,专情,聪明,上进;在内是贤良的丈夫,在外是国公爷的好帮手;她再也不是那个需要强做姿态呵护幼弟幼妹的长姐,而是一个安心躲在丈夫怀里的小女子。
父亲升了官,两个妹妹相继嫁人,幼弟也平安长大;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年近三十,却一直无所出,纵然公婆不嫌弃,丈夫不多言,她心里也盼着能有个属于自己的孩子!一家人和和美美,团团圆圆。
可这一切,在一夜之间被人打破了,支离破碎的残渣将她割的体无完肤。东窗事发,丈夫入狱,亲弟弟的背叛,小妹的不作为……她心冷如灰,唯一支撑着她走下去的,是他还活着。
可如今,这根唯一的支柱,也没有了。那片属于她的蔚蓝天空塌陷了,堆堆乌云阵阵雷声将她的世界搅扰的一片混乱,看不清人,听不清声音,也看不见未来的路!
手里的刀片,是她唯一的借力点,哪怕掌心疼的十指都在颤抖,她也不敢丢手。她张着朦胧的泪眼,俯视着同样泪流满面的青衫公子,“阿乾,我究竟哪里错了?”
哪里错了?
这个问题,何乾不敢回答,他也回答不上来。
小的时候,家里所有人都宠着他,疼着他,可每当他做错了事,长姐也会罚他,或是罚他写字,或是罚他站桩,他也总是扬着满脸的不甘心问:我究竟哪里错了?
他记得,第一次受罚,是因为不肯为母亲穿孝,长姐罚他在母亲灵位前跪了半日,三个姐姐也陪着他跪了半日,都没有说话。他们眼泪不由自主地往下淌,唯有长姐没有哭,她将腰板挺得笔直,一字一顿地告诉他:你的命,是母亲换来的!
那个时候,他对死亡没有什么概念,以为这个换,就像是小伙伴之间交换玩具那样简单。他还:既然这样,再换回来不好吗?
那一刻,长姐扬起了巴掌,却终究没有落在他的脸上,只是转过身去,起身走了。直到他渐渐长大,在夫子那里学会了那个‘死’字,才知道原来一个人的命只有一次,如果丢了,就没了,拿什么也换不回来了!
沉默,是这世上最尖锐的语言,它能击碎所有的信任、真诚、情谊,在各自的猜忌中,筑起一道道无法跨越的鸿沟。
“阿乾……”
何微雪的十指忽然抖动,刀片从她双手之间跌落在地,发出一声清脆的声音。她突然收回手捂住了腹部,全身战栗地跪瘫在地上,煞白的脸上冷汗涔涔,眸中神采回复,却布满了痛楚;她腾出一只手扶住了小弟的肩膀,第一次,在他面前露了除了惧意:“我好痛!”
何乾一时间手足无措地扶住了长姐,想要问她哪里疼,可一时间因为紧张,口舌竟打了结。好半晌,才从喉咙里吼出一声来:“找大夫,快找大夫……”
满庭的差役傻傻地看着姐弟两个,无一人敢动的,却是李言若转身吼了一句:“让你们去请大夫!”
寒诺也道:“把人扶到客房去……”
满庭差役幡然醒了过来,请大夫的请大夫,扶人的扶人,反倒是把个六神无主的何乾给挤到了花丛中,呆呆地站着。
随着何微雪被带离,整个庭院一片寂静,只剩下李盗酒、李言若、寒诺及何乾四人在。
“啧,看你们平时姐弟情深,原来全是装的。”李盗酒一时三刻不怼人便觉浑身不自在,全然不顾何乾那满脸呆滞,“你姐姐都这样了,你还不去看看?”
何乾抬头看了看,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大抵是他在这世上最讨厌的;可此时此刻,他却有点庆幸,庆幸此人一语惊醒了自己。他茫然地抬头四顾,刚才喧嚣声中他大脑一片空白,竟未注意人去了哪里,他又该往哪里?
“何微雪抬到厢房去了。”寒诺道。
何乾不及道谢,拔腿往客房去。
李盗酒看着满地的血,神在在地叹道:“可惜了,我还有好些事没弄明白,就这样死了,也太便宜他了。”
“蒋凤鸣死的可一点都不轻松。”寒诺的目光定定地落在李盗酒的脸上,不放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轻微变动,“他表面上虽然没有寻出任何伤痕,一脸安详,可他腹腔之内五脏俱烂发黑发脓。世子爷见多识广,可知道这世上何种毒物能……”
他话音未落,只觉手臂上又有桎梏,回身一看,言若公主正死死地抓着他的臂膀,满脸煞白却还强装出一副无畏的神情。
余下的话也就那样僵在了口腔之中,说不出来了。
他无声地一叹,目光重新落在了李盗酒的身上,却见他将满脸笑容收敛,正凝眉沉思。
李盗酒自个儿思了半晌,沉吟着嘀咕:“按理说他不应该这个时候死呀?这世上除了我,谁还能杀了他?”
寒诺被他这不要脸的程度气笑了,“祸从口出的道理世子还没学会,是我提刑司的牢饭合世子的脾胃吗?”
“别提了!”李世子的脾胃早已被何四妹养叼了,一想到那些非人吃的食物便觉阵阵反胃,向寒主司招了招手,大摇大摆地往提刑司的监牢方向去了。行了两步,他才想起这是在人家的地盘,驻步回身,谦逊地向寒主司做了个请的手势。
寒诺见惯了他无法无天的样子,也渐渐习惯了他装模作样做鬼作怪,没放在心上,提步往牢中去。李言若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蒋凤鸣为人温和谦厚,又是护国公之子,虽在提刑司服役,但上下也无人与他为难;他一死,整个牢房便空了下来,正有狱卒在收拾牢中床铺、瓦罐等物。
见寒主司携同言若公主及李世子来,忙停下手中活计,退到一旁。
李盗酒瞧着被翻得乱糟糟的牢房,蹙眉望向了寒诺,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
寒诺也将眉头微微一凝,语气却不变:“谁让你来收拾的?”
狱卒禀道:“因犯人死的实在蹊跷,秦主薄怕是犯病去的,叮嘱属下将牢中一切收拾妥当后消毒,以防是什么传染病会留下根苗。”
监牢常年不见阳光,阴湿潮冷,长期居在这样的环境中,加上又是犯了事被定罪的,偶尔一两个病死的,实在不足为奇;只是蒋凤鸣的身份特殊一点,死的太快了一点,才会引起轩然大波。
寒诺招了招手,示意狱卒先去。却见李盗酒已经动手翻弄床上的被子,一只手掩着鼻子嘟囔道:“这什么味道,这么浓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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