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老、病皆可靠医者仁心妙手回春，唯有死是永恒不变的定律，何时踏上黄泉路轮回道，一切都有天命，是人力不可转回的。
何微雪对死亡的认知，伴随着心生的喜悦。阖府都在庆祝小公子的出世，就连她那个刚刚生产完的母亲，都没有意识到死神会突然降临。
她还记着匍匐了一屋子的产婆太医，记着满床的鲜血，记着母亲脸上未及收敛的痛苦与挣扎，以及在她耳边回荡着的那一声声的呻吟。
死亡，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这是铭刻入她五脏六腑的烙印，是用锥心之痛的代价换来的经验。
可她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孔，上面分明带着微微的笑容，是她熟悉的神态。那时他每日回府朝她露出的表情，是该在听闻腹中孩儿的消息时露出的表情，怎么会是赴死的表情？
地下那么冷，什么也没有，他怎么会用那样的表情去到那个暗无天日的地方？
“凤鸣？”她伸手抚了抚丈夫的脸，扒一扒他的眼皮，想要再从那双深邃好看的眼眸中，看到他的缱绻爱意。可那双眼却是一片浑浊发白，就好似他的身体一样，冷冰冰的，寻不到昔日的半分踪影。
她俯身到他的嘴边，想要再听一听他的温言细语，听他说那些闺房情话，听他说爱她。
可，除了感受到了一片冰凉，她什么也没感受到。
她茫然地退开，任凭那具尸体跌落在地，漆黑的血水从尸体的腹部流出，伴随着烂肠烂脏，散发出阵阵的恶臭。她有些嫌恶地掩了掩鼻，引起了一阵干呕。
“他不是我丈夫！”何微雪抬眼看了寒诺一眼，笑着咧出了满口的白牙，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嘲笑他的幼稚与无知：“我知道，你们都想看我的笑话！”
她的目光在四处搜寻着，忽然，一柄巴掌宽厚的薄薄刀片映入了她眼中。她迫不及待地上前将刀片握在手里，仿佛一下子就有了勇气，朝着寒诺冲了过去。
她步履踉跄，神态却坚决，嘴里念道：“你们把他藏在哪里了？”
寒诺立身门口，随着她的逼近，慢慢地一步步退了出去。他同何微雪接触不多，只有数面之缘，更多的是从何四妹的口中，听到了一个杀人凶手的轮廓。可眼前这人，虽然年已三十，风韵犹存，一身红衣潇洒恣意，本该是个待在闺中相夫教子的好妻子。
“把他还给我！”握着刀片的双手止不住地颤抖，锋刃划开了那双保养的白皙柔嫩的手，鲜红的血液随着何微雪蹒跚的脚步一路歪歪斜斜地滴了下去；在屋里与那满地的黑血流淌成一片，到了屋外落在青石地板上，落在浅草上，格外的醒目。
在她的逼迫下，寒诺步步后退，目光死死地盯着何微雪的神情，思虑着两人之间的距离以及周遭的一切，耐心地等待着能一举将她拿下的瞬间。
他的身后，传来了脚步声，一只手颤颤地扶住了他的臂膀，随着他后退。
寒诺将头微微一偏，看到言若公主一张小脸煞白煞白的，双唇都被咬出了牙印，却仍旧强撑着，只是将害怕都化作双手的力道，全掐在了他的胳膊上。
他有点哭笑不得！既然害怕，就该躲远些，跑过来作什么？
小腹与掌心都传来了痛感，可何微雪分不清究竟是哪一处更疼一些，又或者说，哪里都比不上双眼疼；眼泪不听使唤，一个劲儿地往下滚，她的视线里是一片朦胧，可那两个紧紧依偎在一处的身影，却分外的清晰明朗。
这算什么？
是在嘲讽她孤家寡人吗？不，她不是！她有相伴一生共许白首的良人，只是现在被他们藏起来了而已。
“我求求你们！”她放低了姿态，放软了语气，甚至还将腰微微地弯了下去，用一种近乎乞讨的目光仰望着他们，渴望得到他们的垂怜，“我求求你们，把他还给我！我什么都不要，把他还给我！”
她的要求如此单纯，却又如此的艰难。
人已死，魂已散，而活着的人不愿接受，任由漫天的悲情堵在心口，也堵住了她的灵魂。行尸走肉没有感情，只是木然地重复着那一句：把他还给我！
可人死不能复生，寒诺做不到，李言若更做不到。他们只能看着那个狼狈不堪的女人，步步后退，生怕再出一言刺激到她。
“大姐……”石破天惊的一声呼唤，伴随着何乾的哭腔以及湍急的脚步，可他还没靠近自己的姐姐，便被那片明晃晃的刀片拦住了去路。
何微雪看着映入视线中的青衫公子，觉着他的面容有些模糊，又好似熟悉，却想不起他究竟是谁！她就像是一个被人抛在荒山的孤儿，对周遭的一切都充满了恐惧。
“你是谁？”她歪着头，喃喃地道：“你别过来，你是谁？”
“我……”何乾呆呆地看着长姐。他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会被她拿刀指着问他是谁；他也没有想过，会看到这个一向强势的女子会有如此狼狈不堪的一天。
他默了半晌，却无法回答她的问题。
倒是何微雪自己得出了答案：“你是阿乾？”看到公子欣喜地一点头，她却摇了摇头，步子踉跄着往后退去，厉声喝道：“你骗我！我认得你，你是把我夫君送进监狱的人，你怎么会是阿乾？”
何乾愣住了。
长姐为何家把自己最美好的年华都贡献了，甚至为了何家，心高气傲的她下嫁给自己并不喜欢的人；她为何家殚精竭虑，恨不能将这世间最好的东西都给家人。可她得到的回报，却是来自亲弟弟的背叛！
“阿乾从小就粘我，听话，懂事，不论是学什么都很快，很聪明；他会护着我，在我累极的时候替我揉揉肩，他还说长大了要保护我！”何微雪抬袖擦了擦脸颊上的泪痕，眼泪已经流干了，视线不再模糊，清晰地勾勒出青衫公子的轮廓来。
分明是熟悉的容颜，可却又那样陌生，和那具冰冷的尸体一样，都不是她所认识的人！
“他出生的时候带走了母亲，可阖府上下没有人怪他，因为他是全家的希望！所有人都围绕着他转，我也把所有心血都花在了他的身上，他是我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哪怕是父亲也比不上咱们姐弟情深！”
她抖了抖手中的刀片，厉声质问对面的人，“你又是谁？你在我背后捅我一刀，稳稳当当地扎在我的心口！”她慢慢地朝何乾逼近，后者却岿然不动地杵在原地，泪流满面。
刀片抵在青衫公子的心口，何微雪的眼中重新蓄满了泪水，泪眼婆娑中，她终于一声嚎出，几近疯狂地质问：“我到底哪里对不起你？哪里对不起何家？凤鸣又是哪里对不起你？”
掷地有声的三声诘问，惊动了悄悄飘到提刑司上方的乌云，抖出一阵闪电，伴随着雷鸣声，掩住了女子的哀嚎。
在漫天狂风中，青衫公子双膝一软，跌跪在地上。
“对不起！”
没有谁对不起他，只有他对不起所有人！他为了一己私念，辜负家人期望，对他们的付出视若无睹；为了自己能心安，他出卖自己的姐夫，让姐姐痛失所爱，失去了唯一的避风港；也是他为了自己，躲在这小小的方寸间，不敢回家，不敢见人，怕千夫所指亲人唾骂！
“长姐！”他艰难地抬起头，冰凉的泪水从何微雪的下颌滴落到他的脸上，犹如针刺。他的目光慢慢下落，定在那把刀片上，脑海里忽然闪过了一个念头！
可那个念头仅在一瞬间，便又随着漫天的雷声烟消云散。
死能解决任何问题，却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对于死者来说，无知无觉，一了百了；可对于活着的人来说，只是徒然地在他们的心上增添一条永世不消的伤痕！
何微雪低眉看了一眼青衫公子，双手慢慢地下滑，将薄薄的刀片抵在了他的脖颈上。
何乾并不反抗，只要那双手稍微用力，锋利的刀片便会割断他的脖颈。他定定地望着形容狼狈的女子，双唇微颤，“我这条命是长姐给的，长姐要拿去，我无话可说。”
哗啦啦一阵脚步声响起，提刑司的差役一并涌入了后院，为首的赫然是李盗酒、秦亮等人。
看到寒诺与李言若无事，众人都松了一口气，随后又将注意力挪到了庭院中对峙的姐弟二人身上。
李盗酒放轻了脚步行到李言若身旁，拿手肘抵了抵她，压低了声音问：“怎么个情况？”
“何微雪看到蒋凤鸣的尸体发疯了。”李言若浑身打颤，说话都在发抖，好在吐字还算清晰，“连自己亲弟弟都不认识了。”
李盗酒目光往姐弟二人身上又瞟了一眼，似笑非笑地道：“正好，她要是宰了何乾，与蒋凤鸣也算是夫唱妇随，兴许圣上开恩，还能给他们来个合葬。”
李言若与寒诺都向他睇了一个白眼，知道他品德早已败坏，没怎么同他计较。
寒诺回身看了一眼同来的差役，眉头微微一凝，示意众人上前；又将李言若往李盗酒怀中一推，低低地嘱咐了一句：“别过来。”随后，他便慢慢地向何微雪靠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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