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一母同胞,自己兄长什么德行,梁良又如何不知道呢?皇帝是念旧情,可他同样也爱民如子,怜爱众生。就说梁景福从前干下的那些事要是翻出来,都够他喝一壶的了。
梁良虽然身处后宫,但前朝的事还是时不时地灌入耳中,此次南村的事,要说与京兆府尹没什么干系,她是头一个不信的。只是,众人都把视线放到了挽桃被杀的案子上,她原以为兄长能够逃过这一次,却不曾想,寒诺竟然来了个秋后算账!
“多谢娘娘。”无论她心里怎么想,面上,都得装出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来。眼下,只有张家才有与寒门周旋的余地,才有可能从虎口将她的兄长救下来。
步撵垫了玉片,人坐在上头本该是温凉的,可此刻,梁良坐在上头,却好似坐在了火炉子上,被灼烧的内心难安,额头的汗水一层一层地往外冒。她紧张地揪着掌心一方丝帕,恨不能身后长了翅膀出来,亦或者能瞬间移动到君王面前。
从后宫转出,便是落剑道,沿着落剑道一路过政务殿,便是内书房。除非君王召见,后妃一向少来此处,即便是皇后,也一向是从后头绕红枫道去的。
因赶时间,二人也没顾上那么多,一路至内书房外,远远地便瞧见徐诚从书房里出来,臂弯里躺着却尘,身后是杜磊跟着,后有两个小太监,一个捧着装圣旨的金银托盘,一人将一柄尚方斩马剑恭谨地捧在臂弯里。一行人后头则是两队禁军。
“徐公公留步!”还在步撵上,张皇后便出言唤住,随即叫人停撵下去,疾步上前去。
那徐诚见是皇后来,忙弓腰揖礼,“娘娘有何吩咐?”
张蓿忙将来时的焦躁烦闷一扫而空,柔出满脸的温和,“公公这是去何处宣旨?”
徐诚的目光扫见了随后跟上来的静贵妃,忙赔着笑脸说:“娘娘是明白人,前朝的事自有圣上做主。”
“公公跟在御前辛苦,本宫也知道,有些事不能擅自打听。可此事事关梁家血脉传承,不说静贵妃十分挂心,就是本宫也十分挂怀。”张蓿柔声细语,如春风冬阳,端的是母仪天下的大度与华贵,“劳烦公公通融通融。”
徐诚在宫里是出了名的老好人,四方周全,谁也不得罪。自然,他是自幼看着文成帝长大的,名义上虽是仆从,实则似个长辈,宫里也没有谁想不开得罪他去。
他想了想,才道:“此去梁府路途还遥,娘娘若无别的吩咐,奴才就先告辞了。”
皇后心头一惊,果然是去梁府的旨意。而跟在她身旁的梁良闻言,双腿一软,已经瘫在了宫娥的身上。
梁景福早已被捉拿至提刑司,旨意却是送去梁府的,除了抄家,还能是恩赏不成?
皇后倒还算得镇定,微微一笑,说:“静贵妃双亲已然去世,府上又没个人照管,有劳公公费心了。公公也是上了年岁的人,如今又是大暑天儿的,这一路去还得小心慢行,回头你若有个什么不适,皇上这里怕也掣肘。”
徐诚弯腰谢过,领着一众太监、侍卫去了。
皇后回首瞧了一眼面色煞白的梁良,到底是下不起心去说她,只道:“既然不是送到提刑司的,就说明梁景福眼下还无性命之忧,抵多也不过是抄家罢了。”
梁良道:“自古以来,没有哪个贵妃娘家被抄,还能安然无恙的。”
皇后道:“一切还有本宫呢。”说着,便拾阶而上,却见书房的门再次打开,这次出来的却是绯衣长袍的寒主司。
张蓿与寒诺打的交道不多,但也听过不少关于寒门长孙的传言,知道不能将他等同宫中的人对待,便开门见山地问:“寒大人打算如何处置梁景福?”
寒诺不慌不忙地按着礼数见了礼,“圣上已经下令,革职抄家,流放擎牙关。”
此言一出,旁人还可,唯有梁良只觉五雷轰顶,大脑一片空白,好不容易才积蓄起来的力气,在那一瞬间又被抽干。
皇后一把将静贵妃拉住站立,嘴上问道:“梁景福究竟犯了什么罪,竟令圣上动如此大的火?毕竟是梁家一脉单传,大人就不能格外开恩吗?”
寒诺道:“此乃圣上做的决定。”
“圣上不也是根据寒大人的判词下的旨意吗?”张蓿道:“素闻寒大人在擎牙关治军严谨,执法如山,为此还闹出了不少的事。如今你身在京畿,执法更应该严谨慎重些才是。”
“娘娘教诲,微臣铭记在心。”寒诺略抬了抬手,侧身往一旁站去,便垂首不再多说。
眼瞧着他就是一个无缝的鸡蛋,张蓿也拿他无可奈何。只觉手上一空,却是梁良已经扑上前去,竟是不管不顾地跪在了寒诺跟前,期期艾艾地道:“求寒大人高抬贵手,擎牙关地势偏远苦寒,本宫兄长若去了,就没命活着回来了。”
寒诺神色不动地往后退开,“娘娘自重。”
“我梁家的香火都要断送在大人手中了,大人若是不开恩,就是要了本宫的命!”梁良说着话,脸上也扯出一抹狠戾来,竟从袖中取出一柄玲珑匕首来,抵在自己脖间,仰头逼视一脸冷漠的寒主司,“寒大人熟知律法,逼死贵妃,你该当何罪?”
“微臣并未逼迫娘娘。”声音是一贯的清冷,寒主司低下的眉眼中,还是掩下了一丝苍凉。他见过了太多贪生怕死的人,也见过不将生死放在眼中的人,梁良拿自身性命来威胁他,实在非明智之举!
“根据《六律》所载,后妃寻死,罪及母家。您血溅内书房,令兄恐怕不及流放,就要先上断头台了。”
持匕首的柔夷轻轻地一颤,锋刃在白皙的皮肤上划出一条淡淡的血痕,血珠子一颗一颗地冒了出来。梁良狠戾的面容上爬上了几丝不确定的恐慌。她出身微寒,入宫后更不会去查看律典,对于寒诺的话也是将信将疑。
但有一点,她可以确定,那就是她这个静贵妃一条命,并不足以令皇帝动寒门长孙。可除了自己这条命,她又能拿什么来做赌注呢?
她的一切,都是皇上赐予的,而下达命令的,正是皇帝!
静贵妃慢慢转头,望向了紧闭的雕花大门。他们来到这里已经有些时候了,并未刻意压低声音,足够房中的人听到外头的动静。可那扇门就那样紧紧地闭着,皇帝连个派遣个小太监出来打探情况的意思都没有。
而他不惜将皇后一并拦下,如此快速地下达旨意,可见其决心已经十分明显了。
“为什么?”她重新将视线转到了寒诺的脸上,看着那张冷若冰霜的干净面庞,千言万语哽在喉口,唯有两行青泪簌簌而下。
眼泪,是这世上最强有力的武器,可对于寒主司来说,却是最没用的东西。哭,既换不回同袍的性命,也无法让敌人从这世上消失,除了亲者痛仇者快,招来三两句同情宽慰,一无是处。
强者,并不需要眼泪来宣示自己的无助与可怜,他只需要不断地变强,强到足以保护自己所要守护的即刻。
可对于一个深宫女人来说,除了眼泪,她什么都没有。她一生依靠的男人,肩上还负着整个钧天,不可能为她撑起一片天地;她既没有兄弟姐妹相帮,也没有殷实的后盾,所拥有的,只有无助和绝望,还有苦苦挣扎与哀求。
寒诺并没有回答那么多为什么的习惯,从前没有,现在也没有,尤其是面对他并不熟悉的人时,说多只会错多。
“为了南村数十条无辜枉死的人命,也为了公道与人心,为了让死者安息生者宽慰。”
敞亮的声音从九九八十一阶下传来,清晰地传进了所有人的耳中。
言若公主一身盛装,一脸平静地拾阶而上;她双手捧着沉香冰炉,神色漠然地看着跪伏在地的静贵妃,字字珠玑,掷地有声:“贵妃娘娘久居深宫,恐怕还不知道这次南村究竟死了多少人,死的又是些什么人吧。”
她立在石阶下听了许久,看到这个女人为了兄长不顾自己性命,这份亲情令人可敬。可错了,始终是错了。
“一共十四人,其中八个孩子,四个是家中独子;还有一户人家,一家三口尽数赴了黄泉,来年清明,他们坟上只有杂草衰梁,连个替他们上香扫墓的人都没有。而这一切,全因梁景福以天花疫苗为赚钱的工具,逼迫他们拿活命的银子来换取疫苗。出了银子是死,不出银子是死,贵妃娘娘,如果换作是你,你要怎么选择?”
“据我所知,娘娘入宫前也是微末之家,不知道你所在之地的官家,可曾拿性命相关的事来威胁过你们?而你们一家,又是怎样的心情?”
言若公主字句铿锵,形成一道天罗地网,网住了那个绝望中的女人,将她拖回记忆的深渊,黑暗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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