栀子花色泽纯白,藏在大片绿叶间,芳香沁鼻。
梁良并非出身达官大富人家,因幼年常帮家中忙活计,她的十指不似那些不沾阳春水的大家闺秀那般白嫩详细,而是泛着些许的黄色,她左手的十指上,还趴着一条扭曲的伤痕。
她拎着朱红剪子将枯叶尽数修去,入泥搅乱了后,又培上新的肥泥。待给花浇了水后,才慢条斯理地应道:“太子生母离世,另为他择母抚养本是惯例,只因当时圣上还是太子,而他生母位份又实在太低,没人看好这个小婴儿;再加上有李言若在,皇上因为公主连最爱的胡美人都能舍得,谁也不敢去招惹这位小祖宗。”
她一边说着,一边亲手将那盆栀子花捧回廊下轩窗旁安放好,虚眯着眼望向了天边,冷笑着叹道:“哪曾想先帝陡然薨世,她们膝下无子,才想着争抢太子,妄想拿孩子作筹码一步登天力压群芳,这天下间哪有这么好的事。”
诚敏问:“娘娘的意思是,这次的追封是铁定成的了?”
静贵妃又提了花洒至几株新种的玫瑰花前,一偏头却见一旁的波斯彩菊断了一株,“一旦容嫔提为皇贵妃,太子生母之位等同副后,朝臣再没有以他生母地位为由来逼迫圣上为太子择母。圣上溺爱太子是出了名的,加上李言若那个小魔头,皇后与熙妃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她不动声色地将四株玫瑰浇完,让诚敏拿了铁锹来,翻开土壤将一条虫子夹了起来,扔进了一旁的水盆里。她这才收手,入屋换下布衣,仍旧穿回了先前的衣衫,说:“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越争只会离的越远。等着她们自掘坟墓的那一天吧。”
墨宫如其名,以黑色为主,满殿黑纱中,冰炉里却搁着剥开了皮的荔枝,一粒粒白滚滚地好似珍珠一般。
梁良随手拾了一颗放进嘴里,透心凉意直入心底,好似将每一根血脉都凝结住了。而她脸上的笑容,在那一瞬间也凝了温。
“娘娘……”小太监惊慌的声音从庭院中便传入了殿中,待得那个踉跄的身影跌进屋中,连口气都来不及喘,尖细的嗓音划破层层空气,在殿中回荡:“不好了,大爷被提刑司的人带走了。
——
三十二根银针扎在头顶,文成帝才勉强睁开眼,入眼是李盗酒那张二五不着六的笑脸。
“皇上,要不你把传位圣旨告诉我吧,回头你驾鹤西去,我也不至于这么手足无措。”过了刚才的心惊胆战,李盗酒又恢复了他吊儿郎当的样子,连皇帝也照怼不误。
“给了你,朕可但真是无颜面见先帝了。”李环声音虽然微弱,但好歹神思还十分清明,“李盗酒,可别忘了,你答应过朕的。”
李盗酒扯着嘴角吸了一口冷气,“瞧皇上说这话,我要是那种说话算话的人,您也没必要这么担心了是吧。”
李环失笑,“朕也不知道做这个决定对不对……”
“老臣不知道圣上这么做对不对,但您的身体一定是反对你再这么操劳下去的。”秦岚为人医者,仁心慈蔼,语调温和,如潺潺流水,淌过高山峭壁,跃过大江汪洋,最终流淌于一片暖阳中荡出层层微波。
“有秦老在,朕也当一回不听话的小孩。”也许是因躺在床上,文成帝的言语也温和起来,“您老看顾了朕这么多年,也不差这些时日。”
见惯了生死的老医者却将眉眼往下一搭,取针的手竟轻轻地i颤抖起来。再一次,他在行诊时犹豫了,本该迅如疾风的手往下压去,掠过了那些银针,落在攒金线的绣花枕上。
那双手形如枯槁,筋脉异显。因为常年与各种药物打交道,干瘦的手皮呈现出不正常的斑驳白点。老人慢慢地将双手举到眼前,哆嗦着,懊恼着:“老臣这双手,曾经送走了先帝。”
逝者已去,而活着的人,再怎么坚强,终究也是一块永远也抹不去的疤痕,哪怕隔靴搔痒,也会痒入心肺,痛入骨髓。
而李盗酒有幸成为局外人,无法对此刻弥漫在眼前的淡淡忧伤感同身受。他也没有不识趣地去打扰别人的伤感,只是神色平静地倚着床方静静靠着。
倒是文成帝轻轻一笑,说:“秦老也别闲着了,等下言若来了,又要折腾一番,朕可不想被她扑一身的鼻涕眼泪,还要在父皇面前告上一状。”
他把话说的轻巧,可对于老医者老说,却只是在他人生中最悲痛的记忆力,添了一记闪亮的闪电,将他从过去的伤痛中拉入了眼下。他的视线慢慢地从那张苍白、带着微笑的脸上滑过,那眼、耳、口、鼻,都与先帝那般相似,尤其是那股子苍白和清浅的笑容,更仿佛是从一个模子里刻画出来的。
他突然将十指蜷了一下,在掌心狠狠一掐,随后十指灵快地将三十二根银针快速拔了出来,收入布囊。他抬头深吸一口气,抬袖将眼角一滴来不及落下的泪珠云淡风轻地拭去。
“老臣行医三十载,自打入了这行当的第一天起,老师便说过,这一双手,不是用来救死扶伤的。”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一切自有定数。医者也是人,不是神,救死扶伤是本职,可死亡与伤痛却是永痕存在的,无论医技有多超凡出众,无能为力便是无能为力,无法辩解。
那双枯槁又轻轻地颤抖起来,他哆嗦着站起身,将那个笨重的药箱挂在肩上,视线却慢慢地转到了李盗酒的身上。
李世子玩世不恭名声在外,即便是深居简出的老太医对其声名也是如雷贯耳。而此刻,老人却将自己那略显佝偻的身子挺直,无声地向这个年轻人低头鞠躬。
医学大家,门下弟子上百的太医院院首,整个钧天谁人不敬?可此时此刻,他却向一个流氓无赖行如此大礼!而那位受礼的李盗酒,仍旧那样歪靠在床方上,不冷不淡地微微颔首。一老一少,一敬一歪,两人无声地面对面站了许久,老人方才转身离去。
“人老了,到底是不中用了。”李盗酒冲着那个佝偻的身影低叹了一声,大殿的门短暂地开启后,又立马合上,将那丝侥幸挤进来的光又给赶了出去。夏风仗着自己轻便灵活,在大门开启的一瞬间登堂入室,将屋子里的青纱红烛调戏一番后,归于平静。
“昔年曹阿瞒头疾发作,华佗神医欲开颅而杀之,依我看秦大夫之医术虽不能与神医比肩,或可一试。”
文成帝笑骂道:“没事多看看正史,那些志怪小说十之八九弄虚作假,不过供人好玩取笑罢了。”
李盗酒在床边坐了下来,捧了汤水拿勺子喂到文成帝嘴边,“圣上若没看过,怎么知道我说的是哪本书?”
文成帝漠然地撇着他,“抠字钻牛角尖你倒是很会。”
此时,殿门又被人从外头打开,徐诚入内来,禀说:“寒大人正在内书房等着圣上传唤,是要召到这处来吗?”
文成帝摇了摇头,示意李盗酒将汤水搁下,沉吟道:“寒诺这个时候来,必定是梁景福的事有了结果。他心思缜密细腻,到这里恐怕要瞧出些端倪,还是在书房见他吧。”
徐诚应声,正要下去准备,又听到皇帝吩咐:“只传步撵从后门出,不要惊动任何人。”
“是。”徐诚应了一声,便去安排了。
李盗酒扶了文成帝起来,伺候他穿衣,随口问:“无论是身家背景,还是品德性格,寒诺都该是最合适的人选。”
文成帝道:“君子可欺之以方。无论何种情况下,寒门都是皇室的护盾与利刃,并不需要朕去说服利用他们,而你不同。”他转头看了看年轻的世子,坦诚道:“而像你这种天生反骨的小人,才是最难缠的,与其等你将来正为敌人,倒不如以最大化的利益拉拢。”
君王的刨开心腹,将他最后的筹码都明明白白地摊了出来。可世子爷却唯有苦笑,“圣上这么一说,小子感觉项上这颗人头,好似随时有落叶归根的风险。”
人在高位,总归是会受到影响的。君王不喜杀戮,不代表他不会杀戮;他手中是无大权,也不代表他举步维艰。必要的时候,为了家国,莫说是一个李盗酒,即便是要他献上自己的头颅,也未尝不可。
人与人之间的作用,总是相护的。李环绝对的坦诚,也代表着,他不会接受李盗酒任何意义上的背叛,而他既然敢将大权交到他手中,自然会握有对付他的筹码。
而寒门,就是君王手中握着的那柄利刃。这柄利刃对皇室是绝对的忠诚,一旦李盗酒出现任何不轨之心,寒门子弟都会在第一时间将手中寒刃对准了他。
“寒诺既然的手,静贵妃那边不会毫无动静,你且替朕挡一挡。”君王穿戴整齐,从容不迫地饮下一杯酒,冲着李盗酒扬眉一笑,“你不会让朕失望的。”
李盗酒无语。
朝中那群老臣以为当今圣上谋略大局远不如先帝,实在是看走了眼。
请收藏本站阅读最新小说 m.feisxs.com
飞速中文唯一官网:feibzw.com 备用域名:feis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