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风清爽,朝露未睎。
提刑司一草一木都沐浴在阴沉的晨光中,落落大方地彰显着这个以律法为本的严谨之地。
何四妹静静地立在庭院中,目光虚虚地从一角矮墙眺望出去,一身青白相间的长裙齐胸而下,长发披散,只用一支白玉簪子松松地挽了一个发髻在头顶。
身后脚步声传来,她回头看了一眼。言若公主一身紫红长袍拖曳在地,一头秀丽的发被一丝不苟地梳成辫妆,描秀眉,点降唇。
“怎么了?”看到李言若满脸愤懑,何四妹微笑着问:“进展不顺利?”
“岂止是不顺利!”李言若恨不能咬碎一口银牙:“从前我觉得我已经是个说谎的高手,和蒋凤鸣比起来,可但真是小巫见大巫了。四姐妹你是不知道,那么多证据摆在他面前,他连眼都不眨一下!用睁眼说瞎话来形容他真是……”
李言若的声音戛然而止。按理来说,何四妹都该是那个最为气愤的人,蒋家不倒,要想翻查何微雪的旧账实在太难了。
“四姐?”她压低了声音,试探着问:“四姐是不是早就料到这个结果?”
“这么多年来,我四处搜寻,无一有好结果,早就习惯了。”她转头,看到了随着言若公主出来的寒诺,颔首一礼后,继续道:“就算今日蒋凤鸣被当堂无罪释放,我也不会有太多的意外。”
“他不会,皇兄不会让他逃掉的!”李言若脱口而出,急切地希望何四妹能相信她的话,“四姐,还有李盗酒和寒诺,他们也不会。”
何四妹静静地看着她,没有应话。很多时候,她是羡慕这个小公主的。
不是羡慕她锦衣玉食出身皇室,而是羡慕她有那样一个父亲,那样一个兄长,他们都将她好好地护在身后,任凭外头狂风骤雨,一点雨沫子都不会溅到她的身上,自然也不会让她看到帝权王术中,最阴暗难言的那一面。
蒋家执掌京畿防卫多年,在朝中的人脉亦不可小觑。崇奉帝在位时不曾拿他们怎样,如今新帝登基才三年,朝中根基不稳,四方掣肘。若文成帝真能奈何蒋家,也不用李盗酒步步为营将他们逼入绝境了。
李言若可以什么都不懂,但她却不能装作视若无睹。挽桃被杀的这桩案子,已经不单单是单个人同蒋凤鸣的恩怨,而是整个皇室与护国公的对峙。
赢了,她的仇自然也可以报,亡者的魂灵也可安息;而输了,不过是多年努力付诸东流,再花上个数年时间重头再来便是。
可她的心里,还是有一丝期许的。
——
“王婆,刚才言若公主也说了,你若有冤情,大可如实说来。”
静默的公堂之上,左相的话没在王婆的脸上掀起半点波澜,却令蒋凤鸣开了口。
“罪人虽然犯了错,但诚心悔改,绝不允许有人栽赃陷害任意诬陷。”一向温和的公子转头望向那边一众女孩,眸光阴冷,语调幽凉地道:“不知道,我能否告他们恶意构陷?”
他这句话一出口,最先反应的是王婆。因为抬头的动作太大,满头凌乱的发尽数往脑后掀起,露出了那张皱巴巴的脸。她的眼中,满是惊骇,带着些许的迷茫望着身旁的蒋凤鸣。
“大人!”差役急急忙忙地跑上公堂来,不等一口气喘匀了,禀道:“外面有人鸣冤。”
张觅道:“鸣冤该去京兆衙门。”
差役又回:“那人要告的是……”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往公堂上看了一眼,“那人要告蒋凤鸣。”
此言一出,公堂上顿时一片哗然。
李盗酒乐呵呵地道:“蒋兄可但真是贵人事多。”
众人都没有理会他这句玩笑。张觅问:“具体是什么?”
差役道:“那人说要上了宪司堂直面圣上,而且,她还带来了百人血书。”
张觅心中一惊,扫了蒋凤鸣一眼,随后请示文成帝:“皇上看如何?”
文成帝道:“既然来了,不妨听听。”
张觅便叫把人带进来。
片刻后,差役便将人带了进来。
自文成帝解除禁戏令后,偃旗息鼓了数年的戏曲文化重新回到了众人的视线中,而除了云中龙凤外,能排的上名的,也就剩下了艺园流萤的唱腔。
仅凭着那一口婉啭的嗓子,短短两年功夫,这个小姑娘便从一个操琴弄曲的小丫鬟,一跃成为艺园的头牌。戏为雅乐,多为达官贵人们闲来打发时间,而能到艺园消费的人,非富即贵。即便如此,多少人拿着银子也见不着这位头牌的面,只能在有贵人光临时,隔着高墙听上一耳朵。
而眼下聚在公堂上的人中,身份显赫者家中豢养戏子,不会自降身份去那样的地方;下面的人每个月领着有限的月俸,要供养家中,并无闲钱拿去挥霍。
是以,整个公堂上,见过这位头牌姑娘的人,少之又少。但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她的身上。
勾栏瓦肆中的头牌花魁,不说要穿的多娇艳,但绝不会是像流萤这样一身素缟;那双本该拈花抚琴的手捧着的却是一张无字的灵位;素面朝天,不簪一饰。
这就是艺园的头牌?
即便这里是庄严肃穆的宪司公堂,他们也没能忍住,将失望的神情挂在本该严肃的面容上。
“大胆,圣上面前,岂容你乱来?”旁人还未如何,立在一旁的隋崇亮已经失声怒喝:“还不将她轰下去?”
满殿差役无一人动作。
张觅轻微地咳嗽了一声,拿眼角撇着隋崇亮,后者吓得忙将腰背一收,拱肩缩背地往后退去。
那流萤入堂后,目不斜视地直掠过了蒋凤鸣,跪在他的身前,将手中的灵位捧高至头顶,朗声道:“民女流萤,代表西山均县南村十六户五十八人、均县北村二十户九十六人状告蒋凤鸣屠村之举。今有两村幸存者共计二十三人血书为证。请圣上为这百余条性命伸冤做主。”
语毕,叩首三下,掷地有声。
风卷残云,阳光条分缕析地飘入宪司堂上,好不容易才将这个冰冷阴寒的地方烘照出几分暖意,随着流萤这句话一出,整个公堂的温度又往下压了几分。
众人只觉心上一寒。
八年前,西山均县那场洪水不大,但托得敦亲王世子之故,令在座这些稍有年纪的人,都还有些印象。更有人在那场洪水中失去至亲,九死一生从鬼门关挣扎回来的。
曾经,她们跪伏于青天衙前,哭的声嘶力竭,只想为亲人之死讨回一个公道;可她们得到的,只有谩骂、庭杖、牢刑。
如今,她们立身公堂之上,天子脚下,这桩旧事再次被翻了出来。而真凶就在眼前,国公之子,温文尔雅!
堂上众人皆正襟危坐,目光死死地盯着布衣素缟的女子,各自神色迥异。
‘啪’的一声醒木响彻公堂,将众人云游的神思也一并拉了回来。张觅问道:“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流萤恭敬地将灵位搁在地上,从怀中取出一份血书并几张地图,朗声应道:“此乃西山的地形山貌图及当年蒋家军行军图,大人细细看过后便可知道,当年那场洪水,若非人为,绝不可能发生。而要阻截南河水、将水往高于南河的西山均县引去,只可能是正规军队!而洪水发生的那一年,恰好蒋凤鸣那时也出现在了西山。还因此,救下了不少孤儿孤女。”
“哪里来的刁女含血喷人?”蒋言激愤地站了起来,指着流萤骂道:“还不将她带下去杖毙?”
堂上差役未曾动,张觅看了护国公一眼,到了嘴边的话,终究还是噎了回去,重新打个转出来,盯着流萤说:“流萤,你可知道此言的严重性?公堂之上容不得你信口雌黄,什么话想过了再说,否则不仅是你,连同这份血书上的名单,一个都活不了。”
“民女既然敢当堂状告国公爷,就没打算活着!我一家数口、全村上百口冤魂游荡乱葬岗多年,魂魄无归,上天无路下地无门。”流萤将额头叩出了血丝,一点一点地侵染着沥青石的地板,“只恨民女早不知情,身份卑微,不能一个个地手刃仇人,为枉死的亲人们报仇雪恨!”
上百口的性命从她的齿缝间挤了出来,沉沉地砸在了众人的心间。
别说此刻她状告的是执掌京畿多年的护国公蒋言,就是随随便便一个掌军领队,都足以令人心惊胆寒,引起轩然大波。
卫国护民是军人的天职,可有一天,这些用老百姓的血汗钱供养出来的铁血军人,却将屠刀挥向了无辜的百姓?此事一旦传开,无论是否属实,影响的不仅是军队的威望,更是老百姓对钧天的信任!
他们供养的军队不仅不能护卫他们,还将屠刀架在了他们的头顶?他们信仰依赖的上位者,只为权谋私欲,草菅人命丧尽天良!
这样的国家,这样的君王,还值得他们效忠吗?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而反过来说,军人以性命戍卫边关国土,保卫民众安危,最后查证出来是被人构陷污蔑,谁又能不心寒呢?
“闲杂人等暂避。”
随着文成帝一声令下,公堂上一片动乱,差役尽数退下。
文成帝目光环顾左右,见何乾仍立在隋崇亮旁边,便道:“何乾,你也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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