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一层层地铺进了庄严肃穆的提刑司大堂，掠过了站在门边的李盗酒，洒在跪在大堂中央的两人身上。
一个将腰板挺得笔直，满脸从容不迫的悔不当初；一个犹如一滩烂泥蜷缩在地，浑身上下、连头发丝都在轻轻地颤动着。
满堂寂静，鸦雀无声。
究竟是什么，才能让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心甘情愿迫不及待地认下这一桩杀人案？她没有亲人可供人威胁，不缺钱财，唯一还有点价值的，就剩下了那一条半只脚踏进了棺材的残命。
可，认罪是死路一条……
张觅并非刑名出身，一般的命案不会到他的手上，他是第一次见到这样漏洞百出的认罪。
他从案上一大叠证物中，抽出了一张名单，“这张名单是从皇觉寺搜出，上面有挽桃、流萤、沉香等人的签字。据寒大人所查，这是你带去皇觉寺的，而这上面的女孩全部经由你手，可有此事？”
王婆颤声应道:“虽是民妇所为，可挽桃被杀的事与她们毫无关系，望大人明察。”
张觅道:“挽桃被杀的案子你既然认了，便先放在一旁，眼下本官所问，牵涉到有人安插间谍，私自探听宫廷隐私，传送宫中消息一案。据寒大人所有查，这份名单上的女子，是受人宝龙安排入宫，此事你可知情？”
“这……”王婆终于犹豫了，她缓缓地抬头，却在瞥见一旁的蒋凤鸣时，又骇的将头低了下去，颤声道:“犯妇不知情。”
张觅又取出两本戏文来，命人将书拿给王婆过目，道:“这些书上圈出的字目你可清楚？”
王婆茫然地摇头。
张觅又转头问李言若，“言若公主，勉宫的人可以随意出入宫禁吗？挽桃每月出宫多少次？”
李言若道:“按着规矩，挽桃是我宫里的大丫头，只要持有我的钧令，便可出入宫禁。只是她每月也不过出入一次，且都有人陪同。”
张觅又问:“公主可知道挽桃每月支付给王婆五百钱一事？”
李言若摇头道:“挽桃入勉宫只是个小丫头，月钱通共只有五百钱，可她平素一向仗义，时常借钱给其他丫头。直到去年适龄的宫女被放出宫去，她才被提为大丫头，月银涨到了二两。”
张觅谢了，随后厉声问王婆，“有森严宫禁在前，又有有限月钱在后，挽桃是怎么每个月给你五百钱的？另外，这些书上被圈出来的字，组合成皎城各处的地名，是宫外有人给挽桃的传信。你却说不知情，可见那个与她私会的人并不是你，你又作何解释？”
“这……”王婆再次无话可说。
张觅又抽出一张报告，沉声道:“带莲儿。”
立即有差役将莲儿带上堂来。
张觅问:“堂下所跪莲儿，据你在提刑司留下的口供显示，挽桃遇害当日，你曾亲眼看到那四名对四施暴的凶徒，此事可属实？”
莲儿双唇轻轻一颤，微红的双眼定定地望着跪在前方的蒋凤鸣，半晌不言语。
张觅将醒木一拍，沉声喝道:“莲儿，公堂之上，容不得人弄虚作假隐瞒不言。”
莲儿方才醒悟，有些迟疑地点了点头，说:“小女在提刑司所言句句属实，在陶人馆发现的四具尸体确实就是在城隍庙对挽桃姐姐施暴的人。”
张觅又问王婆:“王婆，既然你说是你买凶杀人，本官现在怀疑你与张宇等人的死有关，你有何话说？”
王婆猛然抬头，有些惊愕地望着他。可她的惊愕在一瞬间便消散了，转而低头应道:“是犯妇所为。”
张觅道:“既如此。本官现在要你交代清楚，你是如何收买这四名歹徒行凶，何时何地、有何证据，又是如何将四人及张宇杀害的，详细说来。”
“大人……”在声声严厉的质问中，那个漏洞百出的谎言终于被撕了个粉碎，令这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崩溃至涕泗横流。一声痛呼出口，她将头磕在地上，‘嘭嘭’做响。
沥青石地面留下触目惊心的血丝，老人无助的声音在大殿中空荡荡地回响:“一切都是罪妇一人所为，与他人无任何干联，只求大人早早定罪，将罪妇枭首示众，以平民怨！”
“婆婆……”
“婆婆……”
随着这一连串哭天抢地的呼唤，一群人乌泱泱地挤上了公堂，与王婆抱做一团，齐声哭喊。
“婆婆，你被他们骗了，就算你替蒋凤鸣顶了罪，蒋家的人也不会放过我们。”
“若不是寒大人，咱们姐妹几个早就死在荒山了。”
“肃静……”张觅重重地将醒木一拍，示意差役上前将几个女子拉开，厉声问道:“怎么回事？”
“大人，王婆是被冤枉的……”佟桠被差役押着，嘶吼道:“她是为了保护我们姐妹，才会替蒋凤鸣承担罪责。”
沉香等人也道:“王婆待我们一向极好，又怎么会杀害挽桃呢？她若是不替蒋凤鸣顶罪，蒋家便会要了我们的命。”
“我们都是受蒋凤鸣的指使，将宫里的消息传出去。求大人明察，王婆但真是无辜的！”
别说是旁人，就连张觅这个看过卷宗的人也愣了愣，显然不明白这十二个女子究竟哪里冒出来的。
反倒是蒋凤鸣微微一笑，转头望着佟桠，轻声说道:“姑娘，这里是宪司公堂，说话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佟桠望着他，满面凄楚地道:“公子，咱们姐妹只是想要活命而已，这么多年来咱们尽心竭力，从未违背过你的意思，为何你连这点要求都不愿答应我们？”
蒋凤鸣脸上的笑容轻轻一凝，“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肃静。”张觅终于从一堆案卷中找到了这十二个女孩的身影，指着佟桠道:“本官问，你来答，其他人若有插嘴扰乱公堂秩序者，当庭杖责，绝不留情。”
公堂之上终于安静下来。
张觅问:“据你们留在提刑司的口供言说，提刑司主司寒诺层对你们威严恐吓，要你们做伪证证明是蒋凤鸣指使你们盗取宫中机密，可有此事？”
佟桠答道:“寒大人并未威胁恐吓我们，是我们生怕蒋家报复，当堂翻了供词。蒋凤鸣指使我们偷盗宫中消息是事实！”
张觅问：“可有蒋凤鸣指使你们的证据？”
佟桠道：“我们皆可为证，包括死去的挽桃，也是受蒋凤鸣的指使安插在宫里的。还有艺园的流萤、聂三娘等等，包括早些年死去的何府姨娘红珊瑚！”
最后三个字一出口，旁人还未如何，何乾便先是脸色大变，面带惊骇地看着佟桠。他实在没想到，陈氏之死闹得如此广，连佟桠一流都知情！若真在公堂上追究起来陈氏的死因来，恐怕……
他的目光不自主地落在了蒋凤鸣的身上。
这位姐夫，自小对他便格外的好，他同父亲不睦，心里有话总是同蒋凤鸣讲；而蒋凤鸣也总不厌其烦地开导，有时甚至肯为了他而变通。
他是打从心里，将蒋凤鸣当做兄长来看待的。只是，他没有想到，兄长那副温文尔雅的皮囊下，藏着的却不是一颗人心。
“蒋凤鸣，佟桠等人的指认，你可认罪？”
蒋凤鸣轻笑出声，道：“这些人当堂翻供，连提刑主司都敢造假诬陷，还有什么话是她们不敢说的？既然说是我指使她们，可有证据？”
许是早已料到了这个结局，佟桠等人并不惊慌，不慌不忙地禀道：“回禀大人，蒋凤鸣在将我们送入宫前，曾经让我们集中到何家庄进行训练，只要大人前去探查，就一定会发现我们姐妹在那里留下的痕迹。”
张觅看向隋崇亮，“隋大人，是这样吗？”
隋崇亮脸上已经冷汗涟涟，话也说不利索了：“下官不知。”
张觅皱了皱眉，只得又将目光转向了寒诺。
不等他问，寒诺道：“下官只在何家庄搜到了五石散，并未发现其他的！”
“怎么会？”佟桠满面惊骇地望向寒诺，“一定是你们搜查的不够仔细，这么多年来，蒋凤鸣一直在往那处送女孩，怎么会没有证据？”她说着话，又去拉王婆，苦苦哀求道：“婆婆，你快告诉他们，是蒋凤鸣给你银子买来我们，这一切都是她指使的！”
王婆被她摇晃着，仍旧犹如一滩烂泥，半点不为所动。
“将她拉下去。”张觅忙低声一喝，立即有差役上前控制佟桠。他微微眯起双眼打量着蒋凤鸣，暗道但真是个人才，话都说到了这个份儿上了，竟然还能不动声色游刃有余地反击。
只是可惜，他的才能皆不用在正途上！
张觅想了想，道：“王婆既然说不清是如何买凶杀人的，而罪犯又刚好出现在张宇的铺子里，张宇与你的关系又十分密切，蒋凤鸣，这一点你要怎么解释？”
蒋凤鸣不动声色地道：“陶人馆与王婆的香烛铺子相隔不远，更何况王婆与张宇一向不睦，这是整个东市都知道的。张宇的陶人馆藏有剧毒之物也不是什么秘密，王婆在陶人馆杀死凶手与张宇，并非不可能。当然，这只是罪犯的揣测，至于真相如何，还要看王婆怎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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