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成三年，四月初一，晨。
万丈霞光冲破天际，入夏的第一缕风吹散薄薄的晨雾，满城银杏在风中轻轻地荡着，叶尖的露珠未被晞干，被荡到青石地面炸开一朵朵水色的花瓣，在地面绘出一副波澜壮阔的画卷。
辰初，数列禁军自玄武门出，一路列站至提刑司大门口，令本就清冷寂静的街道更加萧条。
辰时一刻，日光跃出山顶，迎着第一缕金光，禁军统领杜磊率领禁军开道。随后是帝后仪仗，再其后才是车驾。
帝后身穿翟服蟒袍，头戴冕冠凤钗，相对而坐。
帝辇之后，太子车驾，由禁军副统领胡庸才策马开道。
太子车辇之后，是言若公主的八抬华轿，轿旁是寒诺策马随行。
仪仗队一路浩浩荡荡地延绵至提刑司，隋崇亮早已领着何乾、秦亮等阖司上下的人在门口跪迎。
大红的织锦缎地毯从门口一直铺到了宪司堂上，一路由禁军规避把守；而宪司堂上一改平素庄严清廉，早有大太监领着人来设下了金龙凤座，太师椅、囚笼案。
帝后收了仪仗入内就坐，太子、言若公主居二人右下手坐，寒诺则在立身言若公主身后；隋崇亮又领着阖司上下的人入内觐见。外头便有人来报，言：“敦亲王、张相与护国公觐见。”
文成帝手一招，立即有太监将三人带来。
三人见过帝后、太子、公主，随后得皇帝恩典，居坐下方坐。因此案是张相主审，故而他居帝后之下的案后。
见众人都已到齐，隋崇亮禀道：“皇上，可以开审了。”
文成帝左右看看，便问寒诺：“寒卿曾经主理这桩案子，对此案最为熟悉不过，你看看，人可都到齐了？”
寒诺四下看了看，回道：“敦亲王世子与云中龙凤的老板洪七七、万通钱庄的老板也是涉案人员。”
隋崇亮道：“世子与洪七七的罪名已经查清，与挽桃被杀的案子并无直接联系，下官早已将二人的判词请圣上定夺。”
文成帝还未开口，一旁的李言若便道：“李盗酒与洪七七毁坏挽桃身子不假，因为他们两个，让这桩普普通通的案子拐了多少弯路？你还说他们没罪？”
太子也朝皇帝一拱手，装模作样地道：“父皇常说，成大事者须得面面俱到，不可因小失大。如今这件事闹得满城风雨，父皇既然亲临彻查，自然要查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李盗酒既然牵涉其中，自当也该传上堂来问个究竟。否则，传出去，知道的，还当是隋大人查案有方，父皇决断圣明。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因为一个是敦亲王府的世子、一个是洪家的七女，故而对他们网开一面呢。”
李愧虽才十一，但常年跟着李言若混，狐假虎威那一套学了个十成，此刻用起来，更是炉火纯青，活灵活现。
他声音稚嫩，但洪亮有力，掷地有声，在空荡荡的宪司堂上传扬开来，倒是令众人为之一叹。暗道太子唤了皇后一声母后，如今是彻底开窍了。
张相也道：“太子言之有理，左右时间尚早，不妨再等一等。”
他话音刚落下，外头杜磊来报，说：“敦亲王世子李盗酒、洪家七女洪七七领着十二个女孩及万通钱庄的老板在外求见。”
文成帝道：“他们倒是自觉。”说着话，招了招手，便让徐诚去将人领进来。
李盗酒今儿倒是规规矩矩地穿着一身褐色竹纹开衫，里头是织锦锦衣，腰上佩着珠玉香囊，手里捻着一个玉扳指。而洪七七则仍旧是那一袭红纱，长发挽成发髻不簪一饰，衬着英气的五官也柔和不少。
二人上前见了礼，文成帝道：“你们既然是涉案人员，便站在一旁吧。”
二人依言，在门口站立。
文成帝示意张相可以开始了。
张觅身穿紫袍，正襟危坐，将醒木一拍，朗声道：“带人犯蒋凤鸣。”
因是早有准备，不多片刻，蒋凤鸣便被带上来。
昔日风度翩翩的国公爷之子，此刻身穿囚衣、镣铐加身，却仍旧掩不住他身上的华贵之气，凌乱的头发下那张俊朗的面容上，一片宁和镇静，好似他即将要赶赴的，不是宪司公堂，而是一场盛极的宴会。
他的目光从李盗酒、洪七七的脸上掠过，尔后看到的是言若公主、年轻的太子、帝后，随后，他看向了当堂而坐的张相，看向了还是一副病容的敦亲王，最后，目光定在了护国公蒋言的身上。
年迈的父亲向他微微一点头，示意他宽心。
蒋凤鸣微微动唇，昂首挺胸地上前，当堂一跪：“罪犯蒋凤鸣见过陛下、皇后。见过太子、公主，见过列位大人。”
众人皆未开口，张觅取过案上的结案文书，沉声问道：“罪犯蒋凤鸣，经提刑主司寒大人查实，你通过东市陶人馆的张宇处购买各类毒物，于云中龙凤制作五石散，并通过张宇向各界出售；你可认？”
蒋凤鸣叩首应道：“罪犯一时失足，如今悔恨不已，甘愿服罪认罚。对于此事所造成的后果，罪犯愿意一力承当，积极补偿。希望能补救万一。”
张觅又问：“这上面所述，云中龙凤的老板洪七七也参与其中，可是事实？”
蒋凤鸣回首看了洪七七一眼，低眉称道：“罪犯利用云中龙凤的特殊性，更利用了拙荆与熙妃娘娘的关系做掩护，故而她们皆不知情。”
张觅将醒木一拍，便问：“洪七七可在？”
洪七七上前一步，跪下禀道：“回禀大人，蒋凤鸣制作五石散一事，民女不仅知情，还参与其中。他贩卖五石散所得的利益，皆以他在云中龙凤消费的酒水小费为名目，入了我的腰包。这一点，只需要彻查云中龙凤的账目便可知道。也正因为民女与他合谋，蒋凤鸣在杀害挽桃后，才会将尸体带到云中龙凤，托民女处置。”
张觅便问隋崇亮：“这上面虽有洪七七的供词，却并未有云中龙凤的账目？”
隋崇亮一旁应说：“下官久病初愈时，寒大人已经将案子调查的差不多了，下官只是将寒大人所查归纳整理，故而并不知情。”
张觅又看向寒诺。
寒诺禀道：“当时洪七七自认罪责，加上蒋凤鸣及云中龙凤多人的证词，足以定罪，故而并未多查。”
张觅不置可否，又将话题拉到蒋凤鸣的身上，问：“洪七七所言，可是实情？”
蒋凤鸣道：“罪犯时常出入云中龙凤，与洪老板相熟；又因为误杀挽桃，心里已然惊慌，不得已只好求助于洪老板。”
张觅又拿出另一本结案文书来，问：“本官手上这份供词是王婆的，她自认买凶杀人，你却说挽桃是你误杀的，你们两个究竟谁真谁假？”
蒋凤鸣道：“罪犯误杀挽桃是真，至于王婆为何承认自己毒杀挽桃，想来这其中还有其他隐情。或许是巧合也不一定，或许挽桃是先被王婆下毒，尔后又吃了我的五石散，故而才会死去的？”
张觅朗声道：“带人犯王婆。”
王婆年已过半百，囚衣乱发，是被差役拖上公堂的。她甚至不能没有力气将身子跪直，像是一滩淤泥一般陷在蒋凤鸣的身旁。
不等上面的人问，她便颤颤巍巍地答道：“是犯妇杀了挽桃，还叫人奸污了她，将她丢在了城隍庙。”
此言一出，李言若便嚷道：“你胡扯！挽桃对你那么好，你怎么舍得杀她？”
“言若！”文成帝沉声一喝，“眼下张相在审理案子，你有什么疑问，等案情明白审结后再说。”
李言若只得住嘴。
张觅便问：“你与挽桃是何关系？”
王婆应道：“挽桃是八年前犯妇在西山均县买来的孤儿，后卖入宫中为奴。”她不等上头再问，便继续回答：“入宫前，犯妇与她有过约定，每个月她须得向犯妇供应五百钱银子。但她自从做了言若公主的贴身婢子后，气焰一日嚣张胜似一日，更扬言说如今她是公主跟前的红人，要同犯妇一拍两散。犯妇实在气不过，想着要是没有我，她指不定在哪里啃草皮呢。于是，便从难民窟买了四个人，让他们喂给挽桃毒药，没想到那四个人却将挽桃强奸了。更不知道她是怎么落到蒋凤鸣的手上的。”
这一袭话从她嘴里缓缓流淌出来，令堂上众人的脸色都变了变，幸好都是些成了精的狐狸，各自脸色稍稍变幻后便又恢复了镇定。
张觅低头看了一会儿文书，便又疑问道：“可本官这里有一张你在皇觉寺供奉的海灯名目，这上面，有挽桃的亲笔签名请愿。更何况，你在东市开着的那间香烛铺子收益不菲，加上贩卖孤儿幼童，收益不低。为了区区五百钱杀人，怎么也说不过去吧！”
王婆一时呆愣，却也让她重新找到了说辞：“人嘛，总是贪得无厌。何况老婆子孑然一身，身旁也没个人照应，唯有钱财傍身才能心安。至于那盏海灯，不过是我为求心安，迫使她们签字，以让凡恩主持以为我慈悲心肠，答应我在皇觉寺供奉海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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