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龙凤被查封,艺园的流萤因为出入了监狱,聂三娘准许她休息,整个皎城最好听的腔调都没了。可,由云中龙凤的老板洪七七亲自编演的一出《杨生之死》却在一夜之间,红遍了大街小巷,就连黄口小儿都能哼唱两句。
其中一句台词是:六月飞雪窦娥冤,谁人听见杨生语?青天不老天地转,再显神灵断公案。
没有最华丽的唱腔,没有最柔媚的身段,通过黄口小儿之口,甚至连词句都没咬清楚。就这样,比起铿锵有力的包公断案、比起婉啭淫艳的西厢牡丹,却更能动人心魄。
天子脚下,达官贵胄遍地皆是,可更多的,还是无权无势的平头百姓。他们靠着勤劳的双手丰衣足食,许愿一辈子顺遂平安家庭和睦,可也架不住天灾人祸!
天灾尚可以人力挽回,求助有门,可一旦是人为呢?他们最后能仪仗的,只有上位者的清廉公证。
可人都是自私的,权力与财富太过诱人,谁又能如同戏文中的包龙图那样,不为名利不为钱财不畏权贵,只为了公道仁心?
比起死者,他们更渴望得到一位善良仁慈的父母官。
而在这声声唱腔中,言若公主病愈回宫,声势浩大。
从前,整个皎城的人提起言若公主,无一不谈之色变,生怕惹祸上身。更有传言,说半夜有小孩啼哭,只需要说一声“言若公主来了”,比任何话都好使。
诚然,这也只是个笑话,但足以证明言若公主在众人心里的形象,实在不怎么样。
但这一次,言若公主带病入南村,安抚南村村民的举动,可谓正得人心。至少,人们在看到言若公主的车驾时,没再四处逃窜了。
而此次与往常不同的是,言若公主的车驾前方,还多了寒门长孙策马开道。
提起这位寒大人,人们少不得又要捎带上寒门数代的忠烈事迹,从寒家先祖同先祖皇帝一道打下江山开始,直至寒门长孙雪原之战,议论纷纷,惊才绝艳。
而随着言若公主的车驾入了宫门,厚坤街上,一辆十二轮雕花琢云的镶金嵌玉的马车慢慢从东市驶出,一路不显山不露水地往南城门驶去。将出城门,马车停了下来。
车夫禀道:“少当家,是七小姐。”
勾着红枫的青帐被一只素白的手撩了起来,露出了洪宇那张苍白的容颜来,而在他身边,则是身子刚刚有所好转的何月华。
洪七七一身红衫,手里仍旧托着那柄翠碧的烟枪,枪嘴里的土烟冒着寥寥白烟。她一只手环在胸前,托着拿枪的那只手,似笑非笑地看着马车里紧挨在一处的二人。
在她的注视下,洪宇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挪,却终究没有下车,只在车上问道:“七妹,有什么事吗?”
洪七七长声喓喓道:“明儿个便是初一,万通钱庄和云中龙凤都牵涉进挽桃被杀的案子,兄长不留下来看结果吗?”
洪宇道:“洪家一向持身端正,问心无愧,无惧朝廷调查,我又何须担忧?倒是七妹你……只要你在公堂上不胡言乱语,凭你洪家七女的身份,自保不说,要保下云中龙凤也不难。”
洪七七扬了扬眉,道:“蒋凤鸣利用云中龙凤制作五石散并非一两日,胡掌柜就但真半点没同父亲讲过?”她上前两步,在车畔仰起头望着洪宇,压低了声音问道:“即便如今你知道胡掌柜胡作非为败坏洪家的声望,也没有对他下达该有的处罚,难道说兄长与父亲早已知道,一直默认了?”
洪宇脸色稍稍一变,想说什么,却先咳了起来。白皙的面庞瞬时间便涨红,浑身都战栗起来。
何月华忙替他拍打后背顺气,一面同洪七七道:“七妹便少说两句吧,阿宇近来身体都不大好,为了你的事还专程来一趟京畿,昨儿个入宫去一趟更是伤神。”
“你入宫去做什么?”洪七七双眉一蹙,抬脚踩在了前车榻上,一伸手拉住了洪宇的衣襟,厉声问道:“你同皇帝说了什么?”
洪宇被她一拉,整个人跌了出来,狼狈地跪倒在地上。他用双手硬撑在车门上,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听得人揪心揪肺,他却冲着洪七七扬起了一个嘴角。
“你这么在意我同皇帝说了什么,是担心我破坏了你的好事,不能替杨有善伸冤了吗?”
洪七七咬牙道:“你若坏我好事,我与你不会善罢甘休。”
洪宇苦笑道:“我倒宁愿你不同我善罢甘休。”他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道:“我只是为了药铺的事入宫。洪家虽然富可敌国,但能做到今时今日的位置,靠的无非是国家全力的支持。你这么一闹,整个药铺出现了问题,即便民意还可挽回,一旦失去了官府的庇护,洪家将来行事将会处处受人掣肘。我若不面见皇上澄清缘由,以千万两黄金换取圣上的继续信任与支持,回到高原,父亲必定会雷霆大怒,命人来将你绑回去。”
洪七七呆了呆,洪宇又轻轻笑道:“七妹放心,我已经与圣上言明,云中龙凤与万通钱庄的牵涉的事,任由朝廷处置,任何决策我洪家都不会有异议。”
洪七七稍稍松了一口气,揪着洪宇衣襟的手指慢慢地松开,退后一步。烟枪里的烟草掉落出来,一点点侵蚀着马车前踏上垫着的毯子。
车夫忙将水囊中的水倒出,随着‘呲’的一声,那一星半点的火焰立时消散,仿佛连同洪七七心中那一把火也给浇灭了。她望着病容惨淡的男人,神色有些恍惚。
在她的注视下,洪宇慢慢撑着车门坐回去,将自己满面的苍白藏入了黑暗中,仿佛也藏起了自己的软弱与落寞,声音恢复了一如既往的温和平淡:“七妹专程赶来,就为了求证此事吗?你既然已经得以宽心,可以放行了吧?此去高原山高水远,还有数日的路程要颠簸呢。”
洪七七微微一愣,随即低头掩去了眸中那一丝异样,淡淡地道:“正如兄长所言,山高水远,万望珍重。”她说着话,往后退开了数步。
白皙的手缓缓地收了回去,车帘子落下,将车里车外隔绝成两个世界。车夫一声吆喝,四匹骏马齐齐踏足,马车不疾不徐地沿着官道远去。
洪七七抬首远眺,目送马车行远,抬起手中烟枪吸了一口。一口凉气入喉,才令她陡然反应过来,烟枪早已空空如也。她低眉苦笑,回身将烟枪里的残屑在路旁柳树上敲了敲。
她这一回首,正看到高高的青墙下立着一个紫衣短打的女子。
洪七七将烟枪别在后腰,行了上去,笑道:“世子妃豪侠之名,七七早已如雷贯耳,只可惜一直无缘得见。”
何四妹与洪七七并不相熟,只是神色淡淡地道:“阿酒也常说,洪老板仗义豪爽,值得一交。”
“我并非听李盗酒说的。”洪七七转身,目光眺向了洪家马车消失的方向,微微一笑,“何月华入洪府,与我谈论最多的便是你这位庶出的妹妹。”
何四妹眸中露出些许的惊讶来。
洪七七继续说道:“高门贵第,嫡庶分明。尤其是像何府这样的官宦之家,令堂戏子出身,受尽苦楚在所难免。世子妃自小与令堂相护扶持,清贫度日,倒也能苦中作乐怡然自得,还闹出了不少的笑话。这些年,何月华一直内疚的,就是在令堂去世的时候,没能陪在世子妃的身边。”
幼年再多艰辛困苦,亲人在侧,也能相互扶持苦中作乐!更何况,在那个冰冷阴暗的地方,终究还有一个二姐,能待她如亲妹,与她知心相交,暗中接济。
可当她被放到同何微雪一样的位置上时,何月华心上的那杆秤,终究还是偏向了何家。
她的同情与怜悯,只是建立在何四妹不与何家为敌的前提下。
可杀母之仇不共戴天,纵然幼年情谊难舍,她也只能硬下心肠来,与何月华划清界限。否则,再这么纠缠下去,也只是伤人伤己而已。
“洪老板这么喜欢管别人家的闲事吗?”何四妹将脸撇到一旁,声音淡淡的,“据我所知,当年你自休离开杨家后,杨大人常年未娶。是不是自觉有愧于他,才会千里迢迢赶到京畿来为他翻案?”
洪七七笑道:“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世子妃果然同世子一个德行,半点亏都不肯吃。”
何四妹只笑不语。
洪七七仰头望着天边云卷云舒,好一会儿,才叹道:“这皎城,恐怕要大变天了。”
何四妹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漫天朝霞被日光穿透,给远山黛色染了一层朦胧的色彩。东方那一轮明日渐渐升起,强烈的光令她的眼微微眯了起来。
她学着李盗酒的笑容与语气,十分从容地道:“变就变吧,任凭风狂雨骤,电闪雷鸣,我自岿然如山,不动如林。”
洪七七转头看她一眼,由心一叹:“当年我若有世子妃这般胆魄,也不至于落入今日的局面。”
何四妹回视了她一眼,洪七七却先转身走了。她的目光慢慢循着洪家马车远去的方向而去,伸手入怀,摸出了一支碎花玉簪。她低头抚弄了一阵簪身,插入了发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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