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何乾呱呱坠地的那一刻起,他的身上便背负着母亲的命债,他打小是在几个姐姐的怀抱中长大的。
第一次听说何四妹,是在他四岁的时候,从大姐的口中,得知‘那个养在偏院中的贱女人的女儿’。他并不知道大人们之间的恩恩怨怨,大姐不喜欢的、令大姐生气的,他都讨厌。
他偷偷地溜到偏院去,想要趁机教训一下那个贱女人。可他实在太小了,爬上了偏院外头那颗歪脖子大树,却没敢下去。
“你就是何乾?怎么笨成这样?一看就是娇生惯养缺少锻炼的。”
六岁的何四妹将一头稀疏的发用布带捆了起来,身上穿着的是脏兮兮的短打布衣,手里还拿着勺子,站在树下望着他笑。
这就是那个‘贱女人的女儿’?何乾趴在树上愣愣地盯着脏兮兮的何四妹瞧。不同于三个姐姐的锦衣华服,她实在不像是何家的女儿,连何家的婢女都穿的比她要好。
他未及说话,已经被找来的奴仆抱下树去,只听得里头传来女童爽朗的笑声。
八岁,父亲逼他读书,没收了他的画具。他心里气愤急了,偷偷地躲过了所有人,再次溜到了偏院去。两年不见,这个‘贱女人的女儿’变化太大了。她脸上的笑早已不见,狰狞地掐着大姐的脖子,满眼的怨怼。
因为那个‘贱女人’死了。
从那之后,他再也没有从何四妹的脸上看到童年那样清爽的笑容。童年的那一次偶遇,好似一场酒醉沉酣的美梦。可那个梦那样短暂,转瞬即逝,她掐着大姐脖子的那个场景,总是令他心有余悸。
而如今,他十六岁,再一次与她面对面。此时的‘贱女人的女儿’,已经变成了敦亲王府的世子妃,总爱穿一身紫衫短打,悬着一柄与她身形相得映彰的短剑。
他无数次从这张脸上看到笑容,却再也看不到童年那个站在树下扛着勺子嘲笑他的女童的身影。
“父亲已经老了。”面对她那句大逆不道的假设,他却不敢去反驳,只是压低了声音说:“这两年,他的身体越发的不好。”
何四妹却只有冷笑,“何家三个女儿,个个都已经飞黄腾达,要什么东西没有?像我这种……”
“四姐……”
这两个字一出口,别说何四妹愣了,就连何乾自己都感觉意外。他满面愕然地望着何四妹,两人面面相觑了半晌,最终,是何四妹先挪开了视线,冷笑道:“受不起,你还是唤我一声世子妃吧。”
何乾紧张地抓紧了袖口,死命地咬了咬牙,问道:“世子妃要怎样才能放过大姐?”
“除非她死。”何四妹高高昂着头,蔑然地望着他,“你们若执意保她,何府上上下下都将是包庇罪。你既然来了,就替我带一句话给她。她若肯乖乖地认罪伏法,我不会牵连其他人,否则,即便她这次能侥幸躲过去,她身边的人一个也跑不了。蒋凤鸣、何蔻珠、乃至你和何月华,甚至是何珏。”
“何府上上下下做的那些勾当,哪一样我不清楚?反正我如今一无所有,贱命一条,而你们高高在上,荣华权势尽在掌中。拉上一两个垫背的,黄泉路上,我也赚到了。”
何乾眼中的那一丝希冀,最终还一点一点地化作了冰凉的寒意,从牙缝中挤出一句:“你这个疯子。”
语毕,转身扬长而去。
匆匆的脚步声中,何四妹微扬的嘴角慢慢地往下压,她耷下眉眼,满脸苦笑。木勺在锅边重新荡出清脆的响声,满锅的糖水‘吱吱’地冒着水泡,一如此刻她的心绪一般起伏难定。
李盗酒望着灶里微弱的火光,神色平平地道了一句:“你什么时候一无所有了?”
木勺重新搁在锅边,那清脆的响声戛然而止。何四妹抬眼望着李盗酒,火光在那张丰神俊朗的面容上跳跃着,那红红的颜色看着十分舒心。
她盯着看了好一会儿,眉梢重新扬开了笑意,轻声道:“就允许你满嘴胡话,还不让我诓他吗?”
李盗酒将袍袖一震,原本握在他掌心的一把米糠撒入灶中,火焰暗了一下,却又立马熊熊地蹿了起来。他拍了拍手起身,神色肃然地望着何四妹,一字一顿地道:“世子妃只有你一个。”
语毕,他也转身快步走了,脚步比何乾还要快,好似背后有什么东西追赶着。直到出了厨房,也没有听到何四妹的声音,他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那一口气还未完全松下来,迎面便看到一抹浅青色的身影端端正正地坐在厅前的庭院中,白皙肌肤不染尘埃,一双眼眸迎着淡淡的笑意,倒映着蓝天、白云、翠竹,如秋波春水,浩渺深远。
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身子往廊下的朱漆大柱上靠了过去,神色平静地望着庭院中的女子。
邱逸棠微微仰着头,神色平静地望着楠竹的末梢;有微风拂来,摇曳满地的斑驳,将一片末梢带黄的竹叶轻轻地送到了纱衣上,为那件素淡的衣衫添了写意一笔。
“八年,这株楠竹却仍旧只有这三根。若是放在咱们村的山上,早已漫山遍野地生长起来了。”她的声音本该是少女独有的娇嫩清脆,却因为常年刻意压着,添了几分沙哑,“不知道埋在竹下的那坛酒,如今怎样了。”
“没有酒了。”李盗酒轻声应道:“四妹爱吃笋片,每次一出笋就被她挖了。那坛状元红,也早就挖出来下笋去了。”
邱逸棠脸上的笑容一僵,随后低眉苦笑道:“橘生淮南则为橘,生淮北则为枳。世间万物,都有其该待的地方,人也是如此。什么人该处在什么样的地位,都是命中早已注定了的。”
李盗酒问:“这是你嫁给李欢庭的原因?还是为你的贪慕虚荣找寻的一个借口?”
邱逸棠转头望着他,搭在扶手上的双手轻微地颤动着,她的神色却异常的平静。
“我只是在追求我想要的,有错吗?”
追名逐利难道就只能是男人的专利?为什么她就不行?她牺牲自己的名声自由,换来的权力与尊敬,凭什么就该他看不起?
“阿酒,你愿意过清平生活淡然一生,可我不愿意。”她看着他,第一次在他面前,昂首挺胸,不再是用一种祈求仰望的姿态,而是与他站在了等同的位置,“我不愿成为男人的附属品草草一生,更不愿将来身死之后荒冢孤坟无人记挂;我要千百年后,史书传说有我的身影,历史洪流中留下我的印记!我要的这些,只有王爷能给我!”
“是吗?”低低的一句疑问中,世子爷耷拉下了眉眼,苦笑道:“这么多年,我一直不知道你是如此想的。”他复抬头,神色有些凄怆地望着她,“李欢庭打算帮蒋凤鸣吗?”
邱逸棠面色一怔,没有应话。
李盗酒又道:“西山洪水的真相,你也不在乎吗?全村数百人命,也抵不上你要的名利?你心里,是不是还感激那一场洪水?若均县没有被毁,若你没有来皎城,说不定此刻的你已经成为某个男人的附属品,相夫教子庸庸碌碌地过完草草一生。”
抓着扶手的十指陡然收紧,邱逸棠的瞳孔也在刹那间一缩。李盗酒的话,就像是尖锐的匕首,一点点地剥开了层层皮囊,将她那颗藏起来的心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受尽千夫所指万人唾骂。
她拼命地压抑着汹涌而出的情绪,咬牙道:“我没有忘记,自从我知道那场洪水的真相后,无时无刻不想将蒋凤鸣千刀万剐!”她茫然地望着自己的双腿,无措地问:“可我能做什么?我们又能做什么?你但真以为,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全靠你一人之力吗?”
“是啊,那场洪水的真相,还是你查出来来的。也多亏了你,我也才能知道蒋凤鸣干下的那些勾当。”他笑的十分讽刺,“说到底,我又有什么资格嘲讽你呢?”
听他话中已有松懈之意,邱逸棠稍稍松了口气,也将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试探着道:“一旦太子选择了皇后,张觅在朝中的地位将不可撼动,而蒋家再有失,届时没了顾虑,王爷与张觅在朝中肯定会硬碰硬。他的意思时,暂时留着蒋凤鸣,拉拢何家为我们所用。等时机成熟了,再一举吞并蒋家。”
“我辛苦谋划这么多年,还搭上了一个世子侧妃的位置,就因为他一句话就放弃了?”李盗酒高高扬着眉头,“李欢庭是不是太异想天开了?”
邱逸棠道:“只要你同王爷联手,还愁没有机会报仇吗?”
“当年若不是他,老爹又怎么会死?”阴冷的声音中,李盗酒重新拾起了玩世不恭的笑容,吊着个嘴角问:“你要我同杀父仇人合作?”
“王爷只是放李老爹回均县,从未有过杀他的心思!杀他的人是蒋凤鸣,你怎么能不分青红皂白?”因为激动,邱逸棠的声音拔的高高的,尖锐刺耳:“退一万步讲,王爷才是你的生父!”
李盗酒起身,冷笑道:“既然如此,你就好好地抱着这条大腿吧。”他转身移步,从齿缝间轻轻地飘出两个字:“小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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