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盗酒将一双桃花眼眯了起来，双眉往上挪动三分，拖长了尾音：“应该？”
玄猫转头望了他一眼。这幅在人类眼中能称之为俊朗的皮囊，在它的眼中，与其他那些两只眼睛一张嘴巴的生物没什么区别。若真要寻出些什么，大概就是这张脸特别欠揍。
“啧，我倒是忘了！”李盗酒一拍脑门，幸灾乐祸地道：“当初言若为了抓你，发动了整个禁军，被关了三天三……”
“闭嘴！”玄猫抬了抬前爪，用以警告某个喜欢揭人伤疤的混球，“再说我破你的相！”
李盗酒识时务地闭了嘴，但还是逞强道：“小爷我又不靠这张脸吃饭。”顿了一下，又道：“最后一步棋，是时候下了。但愿何家那位小少爷不会让我失望。”
“你的计划真的能成功吗？”沐九忍不住担忧道：“毕竟你们人类是最不诚信的生物。”
“需要承诺的都是容易失去的，诚信这东西我并不需要。”李盗酒神在在地道：“小爷我准备了这么久，可不是为了和蒋凤鸣玩过家家的。”
玄猫回了他一声高冷的猫叫，双腿用力在他肩头一蹬，蹿上了肩头的房屋，沿着青墙一路奔走了。
乾坤街是三条主街中最热闹的街道，沿街两侧都是酒楼茶肆，炎炎夏日中，带着暖意的微风将楼中的议论声带入了世子爷的耳中。
“有个有钱有势的爹就是好，你看看某些人，自己亲口承认杀人，蹲了几天牢屁事没有。这要换了普通人，即便能保住一条小命那屁股也要开花的。”
“有钱有势又有什么用？要紧的是要身份地位，你瞧瞧另一个，也是自首的，如今不还关在牢里吗？”
“可不是，沾亲带故毕竟不如人家正儿八经的皇室中人，南村那一位才是正经贵人，若非这次死的人是她身边的，圣上会如此重视亲自审理吗？”
“说到贵人，还不是要靠人保护？真正有本事的，还是要看刚刚回京来的那一位，要换了旁人，恐怕早在那个雨夜就身首异处了。”
天子脚下，贵族云集，茶余饭后的谈资不少，但也要看是谁的八卦！事关皇室，众人都心照不宣不敢指名道姓，要想凑热闹，就看你有没有慧根去理解这些隐晦的言语。
作为话题中心的主角之一，李盗酒漫不经心地从乾坤街一路踱步转入了杏子巷，沿着自家王府的高墙一路闲庭漫步地散步。
听过了茶楼酒肆中的暗语，再来听一听小巷中摊贩们的吆喝，顶着银杏树的树荫，显然是这边要凉快许多。
他一路穿巷而过，却不入家门，而是径直向前，在皇觉寺门前驻步抬首。
佛门清净地，梵音清唱，长钟独鸣。绿环红漆的大门上方，‘皇觉寺’三个金灿灿的烫金大字格外醒目。敞开的大门一眼便望见殿中的普慈慈航，老主持独身盘坐在蒲团上，声声木鱼隐隐约约。
青石地面竹影斑驳，流淌成一幅天然的水墨画。缭绕的檀香中，交杂着竹叶的清香，确实是个能令人心旷神怡之地。
李盗酒信步进了大殿，仰头盯着上方笑的和善可亲的普渡慈航看了好一会儿，忽然低声一叹：“菩萨欺我。”
“阿弥陀佛。”声声念唱中，凡恩念了声佛，问：“菩萨欺你什么？”
李盗酒上前，在凡恩身旁的蒲团上坐下，有样学样地单掌在胸前礼了个佛礼，讪笑道：“佛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可自打钧天立朝以来，《六律》便也成为国之根本，依法治国成为历代君王奉行的法则。一旦举起屠刀，轻者牢狱之灾，重则死刑。”
凡恩道:“佛祖向来不欺世人，是世子对佛法理解有误。佛家所言的屠刀，是指人心中的憎恨怨恶，而非付诸于实际的行动。”
李盗酒龇牙问道:“人心所恶，既未表露出来，又如何知道已经向佛？”
“是善是恶，只在一念之间，旁人不知，本心自然是清楚的。念佛之人，自然佛在心间。”
李盗酒再次抬头看了看上方的普渡慈航。不同于其他菩萨以金渡身，观自在菩萨一向以纯洁良善的白色示人。而他脸上的笑容，永远那样浅淡和煦，似春风冬阳。
世子爷试着学着他的样子牵了牵嘴角，却发现怎么也无法牵出那样宽容的弧度，最终还是吊起了一个嘴角，似笑非笑地道:“摒弃恶念，便能把从前种种罪孽也一并勾销嘛？那些被这世道抛弃的孤魂野鬼上不了天告不了状，佛祖便视而不见了吗？”
悠长有序的木鱼声戛然而止。
老人慢慢将木棒搁下，双手礼在心口，抬头忘了一眼他供奉了多年的菩萨。漆黑的左眼就似无底的深渊，仿佛有什么猛兽正要汹涌而出。
好一会儿，他转头看着李盗酒。
男人笑的一脸无畏无惧，眸光灼灼，定定地望着他黑洞洞的左眼，字句清晰地问:“大师，你的左眼是怎么瞎的？”
微顿一下，他扬高了声音，意味深长地道:“还是应该唤您一声戚将军？”
一声‘戚将军’，将前尘往事从深渊中拉了出来，连同各种鸡零狗碎的狼狈不堪，一瞬间从那只黑洞洞的左眼转移到了那只明亮的右眼，在里面一通搅和，晦暗难明。
将军！
百夫之长，身上没有几场战役，没背过人命，谁会称你为将军？
“战场之上刀枪无眼，缺胳膊断腿是常有的事，丟一只眼算什么？”凡恩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空洞洞的眼，另一只眼中，却流转出了一抹悲凉。
“都说眼镜是心灵之窗，幸好只是丢了一只，要是两只都丢了，岂不是要把心关在一个暗无天日的地方？”李盗酒似笑非笑地看着老人，“时间久了，再红火的心，也会变黑的。”
凡恩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而后将眼一闭，转向了上头的菩萨，默默诵读经文。
李盗酒也不再说话，转而打量起四周的菩萨来。
院子里传来一声猫叫，打破了短暂的沉默，仿佛触动了什么机关，一扇大门缓缓地开启，回忆如脱笼的猛兽，狰狞地叫嚣着扑面而来。
“崇奉三十三年，夏天。我追着老爹回去西山均县，原本打算跟着他在均县定居下来。”
他出生他时，身上裹的是一块烂抹布；喝的第一口奶，是村长老婆挤出来的；周岁抓礼，他抓的是一个酒葫芦；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婆婆’。他没有父母，没有亲人，所拥有的，只有那一村的青山绿水，那里是他的国度。
而突然有一天，因为一本尸检报告簿，他的王国一夜之间化为汪洋；一条条鲜活的生命，成了一具具肿胀、发白发烂的尸体！
“崇奉十八年，钧天与中阳于绝谷一战，蒋家军荡尽敌寇，风头一时与寒家齐平。尔后，绝谷的防守一直是由蒋家军负责。而崇奉三十三年的夏天，西山均县被远远低于其地势的南河淹没，当时蒋家换防军队恰好经过，带队的人，正是戚远戚将军！”
李盗酒双眼微微泛红，牙关紧扣，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中漏了出来：“请问，戚将军对此事有何看法？”
他字字含悲句句悲怆，而得到的回应，仍旧是那一声不悲不喜的：“阿弥陀佛。”
“这些年，戚将军面对菩萨，句句念佛字字慈悲，可会想起那天夜里的滔天洪水，想起那些在洪水中挣扎的身影，想起千里之遥的西山均县已经化作了一堆乱葬岗，孤魂野鬼游荡荒山野岭，喊冤无处申报无门？”
“你如今放下屠刀可曾立地成佛？可曾想过度一度那些冤魂？可曾想过当年你举起屠刀的时候，会有多少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你口口声声慈悲为怀，可敢问一问那些未亡人，他们是否愿意让你成佛？你又敢不敢问一问头上三尺神明，看看他们是否真的能够原谅你的罪行！看看你死后，究竟是荣登极乐还是堕入阿鼻地狱？”
在这一声声的质问中，凡恩抬头望向了宝相庄严的菩萨。
普渡慈航观自在，大慈大悲，渡世间一切苦厄。每一个礼佛的人都在如此讲，却无一人去深究这尊泥塑金身的菩萨是否真的能渡尽世间一切苦厄？而他们也不敢去深究，佛祖是否真的知道他们犯下的恶行，是否真的能包容他们的罪孽。
一如他们终日对着青灯古佛诵经忏悔，却没有勇气向世人承认自己的错误，接受该有的惩罚。
所谓的回头是岸，是他们犯下了恶行却不敢面对、不敢承担后果，借着这天地间辟出的一隅清净地自我安慰。
而现在，李盗酒用一声声的质问，将笼在皇觉寺上空这层以慈悲为名的保护伞给撕裂，往事如同猛兽咆哮着席卷而来，蚕食着逃避着本就所剩不多的理智。
凡恩，或者说戚远的脸就像是被风霜磨平了棱角的岩石，眼中侵蚀过的表面出现了各色裂痕，从那些细小的裂痕中，往事一点一点地泄了出来，反映在残存的右眼里的，是悲彻骨的痛楚与恨意。
长久的沉默中，他轻轻地一叹，念了声佛，“世子要杀要剐，老衲绝无怨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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