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微雪今年已经三十了，过了女人最风光璀璨的年纪。可岁月似乎格外眷顾这个女子，不仅没有在她的脸上留下任何时间的痕迹，连她这一生都顺风顺水。
可这段时间以来，老天爷仿佛收回了对她的怜爱，将原本笼在她身上的保护伞一层层地从外到内击碎，将她整个人逐步置身于狂风巨浪中，打破了三十年的风平浪静。
蒋凤鸣身在牢狱中；陈年旧事被层层剥皮，露出了腐烂腥臭的内里；她只能用浓妆艳抹来掩饰自己的胆怯、懦弱与歇斯底里。
善喜宫内常年置着冰炉，小丫头慢悠悠地摇着扇叶，尽量不让木制的小风车发出声音。阵阵凉风驱不散焦灼的炎热，在何微雪的额头洒下一层冷汗，她的双手却妥善地拢在袖中，紧紧地握住了那一纸信笺，好似溺水之人牢牢地抓住了唯一一根能救命的竹竿，哪怕筋疲力竭痛入骨髓，也不敢松手。
她整个人是瘫在张椅里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门外，可映入她眼帘的，只有满庭乱颤的芳华。
外面一顿吵杂声起，脚步声声，人来人往，无一不彰显着一宫主人的地位。何微雪下意识地站起身来，迎出两步去。
铺进屋子里的细碎阳光立即罩下一层阴影，橘黄的裙裾洒满了银红的芍药花瓣，一圈一圈地往上收拢；腰上的飞凤环佩轻轻晃动，腰际缠了一条细细的白纱，分割出上身团花锦簇的白色织丝锦衣，外头披了一件与下裳同花色的长衫。
“大姐，我不是说过了吗？”熙妃人未到，声先至，一进屋便径直往凤榻上靠去，并不看何微雪，嘴上念道：“最近没什么事不要来找我，云中龙凤的事皇上虽然没有说什么，可他心里必定会存有芥蒂；人言可畏，一不小心连我都要搭进去。”
她这话虽然轻飘飘的，却令何微雪的脸色变了变。
“云中龙凤的事是我们做的不对，都是寒诺和李盗酒，要不是他们，事情不会闹到这个地步，李言若……”
“大姐！”何微雪秀眉微微一蹙，沉声打算了何微雪的话：“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制作、贩卖五石散本已经是重罪，国家三令五申明令禁止，你们偏要铤而走险！不守规矩触犯律法也就罢了，偏偏行事还粗心大意顾头不顾尾，如今倒还好意思责怪旁人翻了出来？今日蒋凤鸣能贩毒杀人，明日他是不是就要……”
后面的话有些大逆不道，何蔻珠不敢往下说去，一抬眼，见何微雪泛红的双眼，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起身将何微雪搀着一同在凤榻上坐下。
“不是我不相帮，是我实在无能为力！”
何蔻珠正要细声解释，便听何微雪道：“我也知道。”
何微雪从袖中取出那封信塞到何蔻珠手中，讪笑着道：“这次是蒋公让我带封信给你，说你看过信之后，自然知道怎么做了。”
何蔻珠将信将疑，拆信看了。
片刻后，何蔻珠冷笑着将信往矮几上一拍，没好气道：“这老匹夫！”
见她脸色不好，何微雪忙问：“怎么了？”
何蔻珠将信递给她，满脸嘲讽：“大姐好好看看你那位公公吧！”
何微雪低头一瞧，顿时面如死灰，洁白的宣纸从她无力的双手中脱落，轻飘飘地铺到了光洁的地面。
“唇亡齿寒，万望援手？”何微雪的脑子一片空白，舌头打结：“父亲……蒋公这是什么意思？”
“大姐难道还看不出来吗？蒋言的意思是，蒋家要是完了，我们何家也跑不了！”何蔻珠冷笑道：“他在我宫里安插细作的事还未给出解释，蒋凤鸣东窗事发后，就该先设法将何家从中摘出来，咱们才好在外围周旋。如今事情闹大了，才想起来求援，还想着把整个何府都拉下水……”
何微雪显然没有她想的那么宽广，只是低声求道：“不论怎样，你先想想办法。初一圣上便要亲自审理，这几日，还不知道李盗酒会弄出多少事来！”
“大姐！”何蔻珠沉声一唤，“安插细作、杀人行凶，蒋凤鸣根本就是个奉旨，他不值得你把自己搭进去，更不值得……”
“可他是我的丈夫！”那一颗近乎崩溃的心，终于在自己亲妹妹的推搪中，彻底败北！她心中的委屈在这一刻犹如滔天巨浪扑面而来，将她残存不多的理智吞噬。
“当年父亲还是小小的吏部侍郎时，因为吏部尚书的事牵扯，我们全家险些遭受牵连。是我苦心孤诣安排自己嫁给了蒋凤鸣，才换来护国公在圣上面前求情举荐，才有我们全家的平安，才有父亲今日的吏部尚书！而这些年，你在宫中的花销、何家上上下下的打点，哪一样不是我供给？如今他只是出了一点小问题，你们一个个的便急着撇清关系了？”
生平第一次，这个要强的女人在妹妹面前撕开了自己沉稳大气的伪装，露出了她的胆怯与弱小来。她把自己的绝望与恐惧化作两行清泪往外倾泻，用这样极端无助绝望的方式，来表明，她也只是一个女人！
在这个滔天的漩涡面前，她已经无力挣扎了。
“三妹！”她紧紧地握住了那双保养的分外柔嫩的手，语带哀求：“就当是姐姐求求你了，凤鸣若有事，我也活不下去！”
这一声久违的‘三妹’，令何蔻珠心中一软。她抽出帕子，替何微雪拭去泪痕，细声道：“你先别急，以我如今的处境，确实不方便过问此事。不过，车到山前必有路，容我想想办法。”
她说着，又转头吩咐红樱：“替大小姐梳洗。”
红樱应了声，立即着人端上热水等洗漱用具来。
何蔻珠亲自拧了帕子替何微雪擦脸，又取冰块为她冷敷红肿的双眼，一面笑着打趣儿道：“小时候，大姐总是雄赳赳地将我们几个护在身后，为了这个还被人唤‘夜叉’。”
被她这么一打岔，何微雪破涕为笑，嗔道：“你还说呢，从小到大，就你最不叫人省心！今日惹了这个，明日有惹了那家，我要不凶悍些，你们早被人揍死了。”
待得何微雪双眼红肿消下去，何蔻珠又替她重新梳了发髻，“蒋凤鸣的事，不能与皇上硬碰硬，蒋家与何家都牵涉其中，不能出言相助，还要寻求外援。”
何微雪担忧道：“可这个时候，谁还愿意帮助我们？”
何蔻珠道：“蒋公、张相、敦亲王三家互为牵制，无论哪一家出事都不是另外两家希望看到的；如今张相为了得到太子，已然和皇上站在一条线上，一旦蒋家再出事，剩下敦亲王府要独自面对皇上和张相。”
“你的意思是，敦亲王不希望蒋家出事？”何微雪接过了话头，却仍旧满是顾虑：“可这些年来，蒋家眉梢和敦亲王作对，他真的会出手相救吗？”
何蔻珠悠悠一叹：“自从大姐嫁人后，便一心围绕着蒋凤鸣转，真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又怎么知道身处权力高峰的人玩弄权术的心理？”
她说着话，从自己的妆盒中取出一支金镶玉蝶穿海棠步摇插入何微雪的发间，用更柔的声音道：“我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即便无法保证蒋凤鸣的安全，也必定不会让姐姐被她连累的！”
何微雪虽然忧虑重重，但也深知后宫不易，不敢多言，只道：“姐姐相信，以三妹之才，几一定能解此困局！”她说着话，起身退后两步，拉开两人的距离，而在称呼上，也自然而然地分出了君臣：“若我夫妻二人能度过此难关，必定对娘娘感恩戴德，今后再不敢动妄念痴心！”
何蔻珠微微展颜，上前扶她起来，道：“你我姐妹，本该守望相助，姐姐说这些话，就是不拿我当何家女儿了。”
因宫中有规矩，何微雪也不敢久待，姐妹两个又叙了两句，便辞去了。
“糊涂呀！”何微雪一走，何蔻珠的脸色便沉了下来，在小几上重重一拍，愤愤道：“真是妇人之仁！就为着当年的恩情，这些年蒋家一直踩在父亲头上作威作福，若不趁此机会打呀，将来何家在他们面前永远抬不起头来，更别想说要想在朝中崭露头角！”
红樱拾起地上的信笺压在案头，倒了杯凉茶给主子。
何蔻珠无心吃茶，只将凉茶捧在手中，问道：“圣上此时在哪里？”
“圣上下了早朝后，一直在内书房，不过……”红樱小心翼翼地抬首看了主子一眼，随后才小声问道：“咱们走后，皇后便摆驾去了内书房，而据说……据说太子也在。”
何蔻珠冷笑道：“太子这两日也不知怎么突然间转了性子，从前不是跟着言若到处闯祸，就是被罚在东宫反省罚抄，怎么突然之间如此上进了？”
红樱也疑惑道：“说到底，祖上的规矩，太子未及弱冠是不能参与朝务的，可这次南村的事，满朝文武竟然没一个反对的。”
“太子刚刚叫了皇后母后，这个时候皇后自然要百般笼络争取，张相又怎么会在这个时候给太子使绊子？”何蔻珠饮了口凉茶，尔后继续道：“敦亲王与护国公不在朝中，还不是张相说了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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