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乌啼，微弱的灯火映照出屋舍凄清寂寥，而远山被隐入黑暗中，徒留一个雄伟的轮廓。
李盗酒信步出了院子，同巡视而来的胡庸才打了个照面，停下脚步娴熟地调侃一句:“胡队长前途无量。”
胡庸才将眼皮稍稍地往上一抬，“借世子吉言，希望不是前途无亮。”
李盗酒嘿嘿一笑将这个话题带了过去，随后往后院的方向瞟了一眼，问道:“怎么样了？”
“死里逃生，可是吓坏了。”胡庸才轻声一叹，“也不知是哪个这么缺德，真下得去手。”
而他不知道，那个‘缺德’的人，正站在他对面，刚才还十分关切地询问着女孩们的情况。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李盗酒可不是说说而已。既然她们能沆瀣一气歪曲事实，自己为什么不能以假乱真？更何况，这些人既然已经暴露，蒋凤鸣即便不杀她们，也定会想方设法地将她们送走。而那些陈年案子，也是蒋家咎由自取！他为什么不能好好利用呢？
李盗酒随手从袖中掏了一包碎银塞进胡庸才的手里，后者脸色立即垮了下来。
不等他发飙，李盗酒道:“银子是给那些女孩的，公主的恩典，她们要走要留，都随意。”
胡庸才这才将银子收下，随后一惊，“离了南村，她们的安全……”他的话在看到李盗酒满脸微笑时，打住了。
混世魔王李盗酒，即便他从来不干正经事，但这并不妨碍他的聪明，亦可说是狡猾，连自己都能想到的事，他又怎么想不到？再联系挽桃案子前前后后的事，胡庸才的心里便有些发毛，盯着李盗酒满脸的笑容，轻声问道：“怎么回事？”
李盗酒拍了拍他手中的银子，一耸肩一挑眉，“谁知道呢？”说着话，人已经潇潇洒洒地走了。
南村距离皎城还是有点远，步行回去并非明智之举，所以李盗酒在村口看到那匹绿螭骢时，毫不犹豫地骑走了。等他回到皎城，隐入乌云中的霜月悄咪咪地爬了出来，照着世子爷一路慢悠悠地朝提刑司溜达过去。
值班的差役靠着门打盹儿，慢悠悠的马蹄声没能吵醒他们，李盗酒人在马上，向两人的怀中各自扔了一块碎银，成功将二人砸醒。
“哪个王……”其中一人的骂骂咧咧在看到怀中的碎银时，立即偃旗息鼓。另一人抬眼瞧见笑嘻嘻坐在马上的李盗酒，满脸的怒火瞬间散去，赔着笑脸弓着腰上前来，小心翼翼地问：“这么晚了，世子爷有什么事？”
李盗酒坦然道：“我要见蒋凤鸣。”
那人面色犯难，“不是小的不肯，而是隋大人就歇在衙内，若有个什么动静，还不得把他惊着了？”
“别废话，你们连寒诺都瞒得过去，还瞒不过隋崇亮那草包？”李盗酒的话刚刚出口，朱漆大门突然‘嘎吱嘎吱’地缓缓开启，他口中的那位草包满面冷峻，负手立在阑珊灯火中。
“哟，你在呀！”李盗酒随手同隋崇亮打了个招呼，翻身下马，大摇大摆地往里头走，“正好，带我去见一见蒋凤鸣。”
隋崇亮没有言语，只跟着他一路进去，待得到了监牢外头，隋崇亮才将李盗酒一拦，肃然地问：“世子是以什么身份去见蒋凤鸣？”
李盗酒挑眉望着他，显然不是很明白他的意思。
隋崇亮道：“王爷传信过来，让下官问问世子是否需要帮助？”
李盗酒立马明白过来，这是李欢庭在向自己示威呢。他懒洋洋地将双手环了起来，好整以暇地看着中年男人：“需要又如何？不需要又如何？”
隋崇亮正色道：“若是世子爷需要帮助，下官自然全力配合，但需要世子爷纳一位侧妃。”
李盗酒抽口气，吊着一个嘴角道：“从前李欢庭妻妾成群，也没见他儿孙满堂呀！怎么，这么着急抱孙子？”
隋崇亮不敢接他的玩笑话，只是木然地看着他。
李盗酒想了想，冷笑了一声，径直往牢里去了。
监牢被隋崇亮清理一空，原本热闹的男牢，只剩下了蒋凤鸣和他的车夫麻五。麻五是个寡言的汉子，蒋凤鸣是个少言的俊雅男子，这两人之间，自然无话可说。
而随着李盗酒的到来，整个男牢似乎又热闹起来，只是这份热闹中，似乎杂了丝诡异的气息。
“还是这里躺着舒服，在外奔波了两日，可把小爷我累坏了。”李盗酒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蒋凤鸣的牢门外，身子重重地搁在牢门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蒋凤鸣还保持着他翩翩贵公子的形象，盘腿端坐在床上，腰背笔直；只是下巴上胡茬几天没剃，头发稍显凌乱，让‘翩翩’两个字打了折扣。
他缓缓地睁眼，看向李盗酒，眸光温和，嘴角挂上了标志性的温和笑容，“有那个奔波的时间，世子还不如回家好好睡一觉。”
“那可不成。”李盗酒扬着眉冲着他嘿嘿一笑，“小爷我好不容易才把你弄进来，万一趁我睡觉的时候，你又从这里钻出去了，岂不是亏大了？”
蒋凤鸣没想到他竟然选择在这个时候将话挑明，微微惊诧后，神色并无丝毫的变化，连语气都没半点起伏：“为了一个何四妹，值吗？”
短暂的沉默后，李盗酒轻轻地应了一声：“千金难买爷高兴。”
“可结果，却未必能让世子高兴。”蒋凤鸣唇角的笑容微微上扬，温和的眸中倒映着灼灼的火光，“你除了证明你自己软弱无能，什么都得不到。”
“为什么得不到？”李盗酒将身体从牢门上抽离，转身盘腿与他对视，满脸痞里痞气的笑容：“你以为我是寒诺，凡事要同你讲律法正义公道？那小子若不是仗着自己寒门长孙的身份，早不知道死了几百次了。”
义正言辞损了寒门长孙一顿后，李盗酒又将话题转回了蒋凤鸣身上：“西山均县上百条性命、红珊瑚、挽桃姐妹、还有……”他的声音越往后越压得低沉喑哑，连带着眼中也露出了阴冷，“还有那十二个为你在公堂上作证的女孩，这么多人的性命，你能背到几时？”
“人死不能复生。”蒋凤鸣不动声色地轻飘飘地应了一句，那满脸从容的微笑，仿佛那些人命与他没有半点干系。他甚至将身体往后面靠了靠，用一种更为轻松的语气说道：“你什么都查不到。”
“我为什么要查？”李盗酒反问。
蒋凤鸣愣了一下，听见李盗酒冷笑着道：“那么久远的事，人证物证都早已随着时间消失，即便能找寻出来，恐怕也会迫于你们蒋家的威势不敢站出来。既然注定是无用功，我又何必白费力气？”
他慢慢站起身来，双手负在身后，居高临下地瞅着蒋凤鸣，冷笑道：“比起查找真相，你不觉得伪造真相要简单的多吗？”
蒋凤鸣仰起头望着他，脸上的笑容终于出现了一瞬间的僵硬，他的嘴唇蠕动了一下，有什么话在即将脱口而出的时候，被吞了回去。
他与李盗酒并没有正面接触过，但从听到的言论，以及他所了解的来看，这个男人并不好惹。而他现在并不知道李盗酒究竟掌握了多少信息。
多说，只会多错。
“有时候，对于上位者来说，真相也未必重要。”沉默了一会儿，蒋凤鸣终于重新找回了自己的沉稳镇定，脸上又重新爬上了落落大方的笑容，“你费尽心思，终究也只是白忙活一场。”
“总会有人在意的。”李盗酒转身朝他挥了挥手，走廊两侧的灯光照在他低垂的脸上，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方覆下一道浓重的阴影，将他眼中的情绪都藏了起来，“你埋了那么多人进深渊，为什么不亲自下去看看，那下面究竟有多冷多暗？”
如果只是想要人死，李盗酒有千百种方法，甚至用不着他亲自动手，大把的人排长队等着献殷勤。可人死了，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他不会知道生离死别的痛苦，感受不到心如刀绞的绝望，无法体会一个人在仇恨的深渊中苦苦挣扎的无助和绝望。
只有活着，才是对他最有力的惩罚。
二十八日，晨。
明堂之上，文成帝让徐诚当众宣读了言若公主的折子，并传令隋崇亮前来问话。后者对于公主提出的几点疑惑支支吾吾，答不上来，更引起皇帝的不满，少不得又将先帝拉出来说道说道。
又念及言若公主此次平南村之乱有功，不能让她受了委屈，打算亲自审理此案。
众人终于再次醒悟过来，皇帝同太子那出双簧，是为了今日与言若公主这出双簧唱的！这一家子人，可但真是一家人，一本正经胡说八道连眼都不眨一下。
虽然心知肚明，但谁也不敢站出来挑明，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转向了朝首的张相。
老相爷低眉瞧着自己靴面，好半晌，才抱拳应道：“皇上圣明，不知这主审的人选可想好了？”
文成帝叹了口气，经过半晌的深思熟虑，才道：“这件事时候做个了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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