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
谢谢这十六年来，在她充满了仇恨的心中，尚且留下了一片亲情；谢谢曾经给过的温暖；谢谢那些年的陪伴……
她也就只剩下了谢谢可说了。
日光仿佛能读懂人的心思，在何四妹步出醉杯酒的那一刻，收敛了万丈光芒，层层乌云被风追赶着，翻腾着，一如此时此刻她的心情，千军万马奔腾而过。
她茫然地立在琅环坊的尽头，匆匆行人犹如大江东去，她立身其中，随波逐流，不知前路何方；头顶艳阳万丈，脚下是深海暗礁，四周是漩涡暗涌，而心里是惊涛骇浪。
烫伤的五指痛意钻心，她却急不可耐地想要握住些什么，从袖口到衣襟，最后，她握住了腰间悬着的那柄短剑。短剑轻巧玲珑，是李盗酒请人专门为她量身打造的……
‘李盗酒’三个字，就似冬日里的一束阳光投进了冰原，慢慢地将那片寒冷融化，露出和煦温暖的水面来，一叶小舟翩翩而来，满载就期许与光明。
何四妹脚步一停，目光落在街头的那匹绿螭骢上，几个纵跃便翻身上马，向着城门外疾驰而去。
百无聊奈蹲在街头看蚂蚁的小六子被一阵马蹄声惊的抬起头，只来得及将绿螭骢一抹掠影收入眼中，惊了好一会儿，才转头冲着首饰店里的寒诺一喊：“有人盗马。”
寒诺回头看了他一眼，再看一看空无一马的街头，将眉头轻轻一皱。
皎城的治安有这么差？什么人这么猖獗，光天化日，偷马偷到他的头上了？
他面不改色地冲着首饰店掌柜一点头，随后出了店来，冲着搁马的地方蹙眉沉吟。好半晌，他丢了包银子给小六子，“找两匹马来。”
小六子瞪大了眼望着他，“你就不管了？”
寒诺留下一句：“查案要紧。”又往琅环坊内行去。
小六子扁扁嘴，他掂了掂手里的钱袋子，恐怕得有十两之多，买两匹马用不上这许多……他的目光，慢慢地转向了虞美人的方向。
皎城东有山命束竹，因满山楠竹而得名。束竹山连绵数百里，远远望去，像极了一匹翠色的练子，此起彼伏地蜿蜒在群山峻岭间。
山脚下一颗黄葛树鹤立鸡群，树下以李盗酒为中心，围了一圈几形形色色的人，为首的是个白发老翁，正附耳听李盗酒叮咛。
马蹄声由远及近，众人不约而同循声望去，皆是满眼戒备。
绿螭骢将将奔入树下凉荫中，何四妹便拉了缰绳。她身材娇小，一身短打，立身马上就像是个孩子。她的目光在人群中搜查着，不费劲地在人群中，找到了鹤立鸡群的李盗酒。
二人目光一对，她仿佛一下子找到了主心骨，浑身一松，紧绷着的脸上也露出了柔和的微笑。她翻身下马，随手将缰绳往马背上一搭，尔后行到树下寻了个干净的树根靠坐着，合眼假寐。
“世子爷，世子妃找你。”
人群中一个调侃的声音响起，将众人的思绪都拉了回来。李盗酒随手将手里拎着的树桠子朝说话那人扔了过去，笑骂道：“狗崽子。”说着话，他的目光又朝何四妹的方向扫了一眼，渐有担忧闪过，却到底没说什么，只招呼众人继续刚才的话题。
半盏茶的功夫眨眼便过去，一群人在李盗酒的示意下一哄而散，整个树荫下空荡荡的，只剩下他和倚靠在树根头的人。
李盗酒伸手撑了撑额头，再抹了一把脸，将满脸的疲惫感给藏了个干净。他放轻了脚步行过去，在何四妹的边上坐下，盯着她的脸看。
何四妹也睁开眼望着他，瞧他一副天将倾地将覆如临大敌的模样，不由好笑地问：“怎么了？事情进展不顺利吗？”
“你怎么了？”李盗酒伸手在她的脸颊上轻轻地一拭，将手指伸到她眼前。
何四妹低眼瞧去，纤细的指尖盈盈立着一滴晶莹的水珠子，她这才觉着脸上痒痒的，伸手一擦，触手一片湿冷。
“我……”她咧嘴一笑，急着解释。却在接触到李盗酒的目光时，愣住了，后面分辨的话也没了音。
相识这么多年，她太了解李盗酒了，这个男人表面上吊儿郎当，实则比谁都要心细如尘。
“其实也没什么。”何四妹调整了一个更为舒适的姿势，微微地仰起头，“我去见了二姐，她知道何微雪杀我母亲的事……”说到这里，她的心还是紧了一下，声音也稍稍地往下滑了一点，“从前我以为，只有她是拿我当何家人的。”
李盗酒静静地注视她良久，忽的抬手在她额头一敲，仍旧是那副吊儿郎当的语气，神情却格外认真：“你进了我李家门，生是我李家的人，死是我李家的鬼，还惦记着何家做什么？”
何四妹微愣片刻，随即笑道：“将来你遇到自己心仪的，巴不得我自个儿滚呢。”顿了顿，她又道：“又或者，我若水性杨花，喜欢上了别人，你还能留住我不成？”
李盗酒浑然不担心，“这天下，还有哪个男人比我好？”
“不要脸！”何四妹笑骂一句，远远地看到了策马而来的白衫男子，朝那个方向努了努嘴，“咯，比你好的男人来了。”
李盗酒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脸色顿时往下一沉，“你就是说元致远，我还能高兴一点。”
何四妹笑道：“毕竟夫妻一场，把你同个草包作比也实在不公平。寒大人文武双全一身正气，铮铮铁骨刚正不阿，同他作比也不算辱没了你。”
李盗酒咬牙切齿道：“我真该好好谢谢你！”
寒诺翻身下马后，直接忽视了树下的两人，神色复杂地看着正在树下啃草的绿螭骢。
荒郊野外的青草肥嫩多汁，绿螭骢只顾埋头‘吭哧吭哧’，间或一抬头，冲着主子眨巴眨巴亮晶晶的大眼睛，丝毫没有为刚才自己犯下的错误忏悔的意思。
李盗酒的目光往他的身后扫了一下，见空无一人，有些纳罕，“就你一人来？”
寒诺终于将目光从坐骑身上移开，撇着李盗酒应道：“还早。”
李盗酒好笑道：“你就对你的人这么有信心？”
寒诺漠然道：“寒门子弟都是经过精心训练的，随便拎出一个来都可以一当十。”
李盗酒抽了口凉气，邪笑着问：“你们在皎城放了多少人？”
寒诺一提衣摆，在离二人不远的石头上坐下，声音仍旧淡淡的，“没必要告诉你。”
“咱们眼下既然是合作关系，就应该坦诚相见。”李盗酒往他那个方向挪了点，挤眉弄眼地道：“万一我有什么事，要求助你们寒门子弟呢？”
寒诺睨着他，忽然轻轻地在嘴角牵起一个微笑连声音也柔和下来，“世子人在提刑司监牢，却连郊区的发生的事都知道一清二楚，你的人脉消息远比寒门要灵通的多。”
知道他说的是寒浅的事，李盗酒一时也无话，只道：“那只是个偶然。”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沐九会一时抽风跑到郊外，一如寒诺受刺那一夜，它也刚好在场！难道要告诉他们，自己一切的消息来源，全靠一只猫？
他们只会以为他又在胡扯。
三人对坐良久无话，小六子有气无力地驱着马到了。精瘦的少年一路死命地抱着马脖子，生怕一个不小心跌了下去，即便是到了，也非要等彻底停下来了，才敢战战兢兢地下马来。因为太过小心婆妈，反而惹怒了胯下良驹，一个后蹬腿直接将他从马背上跌了下来，摔了个四脚朝天，躺在地上哼哼唧唧。
“六儿。”李盗酒捡起石子往小六子身边一扔，笑问：“死里逃生的感觉如何？”
小六子一个鲤鱼打挺起身来，冲着李盗酒吼道：“你还敢说呢？不是说好了这件事没风险吗？我差点就死掉了！”
李盗酒装模作样地掏了掏耳朵，一副皮籁模样：“我可没让你往西山跑。”说着话，将目光睇向了旁边的寒诺，意思再明显不过：算账找寒大人！
寒诺老成持重，浑身上下随时散发着生人勿近、熟人勿扰的冷漠气息；而寒浅不拘小节，却也不是个能随意开玩笑的；小六子虽然只是个混混，但也很识时务，知道什么人能开什么玩笑，什么人只能敬而远之。
“还不都是为了这桩案子。”他小声嘟囔着，很识时务地挨着何四妹坐下，隔着何四妹冲李盗酒探头说道：“反正我不管，本来还以为弄了一桩大买卖，结果还被人搜刮去做了呈堂证物，这个损失你得赔我。”
搜刮了他银票的寒大人显然不是很喜欢这几句话，漠然的目光轻飘飘地落在了小六子的身上，眉头轻轻地一挑：“大买卖？”
小六子很有自知之明，知道和前任提刑主司叫板没有好结果，不甘不愿地闭了嘴。见众人都不言语，他便满面嫌弃地转了话题：“你的计划能成功吗？我看那些婆娘没一个善茬。”
李盗酒睨着他，吊儿郎当地问：“你的意思是我连几个婆娘都应付不了？”
小六子无语。
李盗酒又道：“还是说，你觉得寒大人会拖我后退？”
寒诺：……
何四妹笑道：“你要点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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