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夫人，京兆府的陈捕头带着官兵来，说是要捉拿钱官家，人已经在门外了。”
小厮喘着粗气的回禀，打破了屋子里沉闷的寂静。姐弟两个反应过来，连忙各自收敛了情绪。
“他有说为了什么事吗？”何微雪漠然地问。
小厮回道：“没有，只说是奉了太子殿下的命令。”
“太子不过一个黄毛小儿，多半又是李言若挑嗦的，李言若又多肯听李盗酒的话。”何微雪冷冷一笑，起身整理了衣衫，同小厮道：“将他迎到厅上去，我自有话应对。”
小厮应声而去。
绯樱不紧不慢地招呼人捧上热水来，为何微雪净了面补了妆，又换了一身束腰长裙，挽了堆云发髻。临出门时，何微雪转头看了仍旧呆立在一旁的何乾，忍不住叹了一声，柔声道：“今后再为了这些事，你也不必再来我府上了，有什么话，只管同你三姐分辨去。左右你如今愈发不将我这个大姐放在眼里。”
“我没有，我只是不希望有一天，会在提刑司的监牢里看到大姐！”何乾追到门口，急切地为自己辩解。
何微雪却只是凉凉地看他一眼，没再应话，等绯樱撑了伞，便随着入了雨帘中。远远地，传来了她的声音：“听说月华回京了，你若实在没事做，便代父亲和姐姐好好去陪陪她。”
望着那一抹背影消失在骤雨中，何乾无力地撑住了门方，将全身的力道也压了上去。
骤雨不歇，蓑衣斗笠能遮挡自上而下的雨水，却挡不住地面飞溅而起的水花。陈昭宥的靴子与衣服下摆都已经湿透，雨水将缂丝地毯沁湿了一大片。案几上的茶碗里姜茶一片热气腾腾，却还是满杯的状态。
他一手拎着剑，一只手负在身后，抬首注视着墙壁上悬着的一副仕女图。灼灼眸光中，阵阵寒光闪烁而过。
“陈捕头。”伴随着‘哗哗’雨声传来的女音充满了调笑的口吻，“怎么想起光临我门第了？”
陈昭宥漠然地回首望去，何微雪盛装浓抹，笑吟吟地正入屋来。他颔首抱拳，直接从袖中取出了令牌，朗声道：“奉太子的命令，捉拿蒋府家奴蒋钱，望少夫人能全力配合。”
何微雪的目光从那块金牌上淡淡地扫了过去，眸子里露出几分讥诮来。她也不管陈昭宥如何，兀自掠过他入了主座，含笑低眉思量着什么。
绯樱捧上花茶来，她接过后啜了几口，搁下杯子方笑吟吟地说道：“若我记得没错，你这个捕头，还是我父亲向京兆府尹举荐的。”
陈昭宥微笑道：“少夫人好记性。”
“我的记性再好，也比不上陈捕头的记性好。”何微雪抬头望着他，眸中似笑非笑，将语调拖的悠长而寒凉：“有些事，要陈捕头的记性好，才算是好。当年你们陈家遭难，我父亲还曾向先帝进言重新查证。虽说施恩不图报，可陈捕头应该不是那等忘恩负义之辈，对吧？”
陈昭宥脸上笑容一收，下意识地捏紧了十指，最终却也只能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咬牙道：“我只是按令办事，少夫人拿旧事百般推诿，是想包庇罪犯吗？”
“不敢。”何微雪复将茶杯端起，懒懒地问道：“劳烦陈捕头相告，我家奴究竟犯了什么事？人证物证在哪里？官府的拘捕令又在哪里？”
“少夫人！”知道她是故意为难，陈昭宥一时间也没了好脸色，冷声说道：“我没有带兵闯进来，已经十分客气了，此事若是闹大了，对贵府并没有好处。如今尊夫还在提刑司监牢里，难道少夫人要落下个拘捕的罪名进去陪他，才算是夫妻情深吗？”
“你……”何微雪气的将手中花盏重重一搁，溅起的茶水将绯色袖口那圈繁花都给润湿了。她虚眯着眼，却挡不住眼中寒光，说话也不再客气：“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敢在我府上撒野？你还以为是当年的陈府公子吗？现在的你不过是一条丧家之犬，可笑的是，李盗酒害得你家破人亡，你还要对他们一家摇尾乞怜！”
陈昭宥亦被她这番言辞激怒，一时间涨的面红脖子粗，将双拳捏的‘咯咯’作响，慢慢移步向何微雪靠了过去。
“你要做什么？”绯樱见势不对，连忙上前拦在何微雪身前，又往外头喊：“来人……”
陈昭宥冷冷地扫了绯樱一眼，最终在离她五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目光掠过了小丫头，含恨带怒地落在了何微雪的脸上，一字一顿地问：“少夫人是执意要违抗太子殿下的命令了？”
何微雪心中发毛，却不想输了气势，冷笑着道：“太子不过是李盗酒的傀儡罢了，少拿鸡毛当令箭！”
“陈捕头，老夫随你走。”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令屋子里的几人都是一惊，下意识地循声望去。只见蒋府官家蒋钱正在门口，满身湿透，左边的袖子空荡荡地飘在风雨中。
“钱官家！”何微雪失声道：“你不必被他唬住了，今日若保不下你，我还有什么颜面待在蒋府？”
蒋钱微微颔首，垂眉道：“少夫人，老爷请你去主院说话。”
何微雪微微惊讶，下意识地问：“父亲有说是什么事吗？”
蒋钱道：“老奴不知。”他又对陈昭宥说：“一人做事一人当，陈捕头，走吧。”语毕，他也不管几人的反应，转身步入雨帘中。
蒋钱身形精瘦，一身青蓝的绸缎衣衫被雨水打湿，紧紧地贴在嶙峋的身体上，整个人看起来，犹如狂风暴雨中的柔嫩枝条，随时有断折的风险。
人已经拿到，陈昭宥也不再与何微雪争执，出门带起了蓑衣斗笠，临走时，他低声说道：“我陈府当年所蒙受的冤屈得以昭彰，令尊确实出力不少，昭宥亦是从心底感激。但请少夫人牢记一点，恩义与犯罪是两码事，若今日面对的是令尊，我也不会退让半步！”
一道闪电迎合着滚雷阵阵在天边拉开了一条明亮的裂缝，仿佛要将层层乌云撕裂，可那力量转瞬即逝，裂缝重新被乌云拢上。骤雨愈发疯狂，天地间一片白茫茫的水雾，掩住了陈昭宥远去的身影。
何微雪呆坐了半晌，一股气血涌上心头，恨恨地将手边的花盏拂落，悲切地长啸了一声，无助地用双手捂住了脸。
近段时间发生了太多的事，她的神经没有一日不紧绷着。原本，她以为自己够明睿，能好好地守护好何家，守护好她的幸福！可到头来，事情发生了，她却什么都做不了！
她甚至，连面对自己亲弟弟的勇气都没有！
绯樱冷静地叫人进来收拾了碎裂的花盏，递了一张帕子上去，轻声劝道：“小姐，国公爷还等着你过去呢。”
被她这一提醒，何微雪才稍稍反应过来，伸手接了帕子擦了擦眼角，勉强地重新露出了笑容，带着绯樱往主院去了。
——
‘咚’的一声，上好的青花瓷杯在实木地板上一直滚到了门槛下才停下来，紧接着便是‘啪’的一声，一大叠公文不甘落后地与地面亲密接触，上好的纸张被狂风撩拨的四下飞散，隐约可以看到上头那些端正的字迹和提刑司的红色印章。
“你是欺负本公主年轻看不懂，还是眼看着此处天高皇帝远，便拿这些破玩意儿来戏弄瞒骗我？”言若公主一身鹅黄束腰衣衫，凛然端坐在榻上，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瞪的又大又圆，两颊鼓起，双手叉腰，显然是气急了。
伏在地上的隋崇亮大气也不敢喘，门外狂风骤雨，他的额头却冷汗如雨，浑身打颤。“公主息怒，挽桃被杀的案子皇上已经过目满朝文武皆无异议，这上头还有王婆的签字画押，人证物证俱在，实在无可狡辩的。”
“呵……”一直倚在窗口的何四妹嗤笑出声，却不说话，只慢条斯理地上前捡起滚落在地的杯子，重新搁到了言若公主的手边。
李言若顺手又将杯子拿了起来，往前重重一扔。这一次，她将力道控制的十分好，杯子轻易地炸裂在隋崇亮的脸旁，飞溅而起的碎瓷片擦着他的耳根过去，留下了一道浅浅的血痕。
“公主息怒！”隋崇亮顾不得耳根的伤口，又将身子往下一伏，道：“此案已经完结，公主若有……”
“我且问你，你说挽桃每月给王婆五百钱，可有人证物证？据本宫所知，她每月二两银钱除了日常开销，都是自个儿存了起来的，我勉宫上下皆可作证，她不曾给过王婆五百钱！”
隋崇亮额头冷汗更甚，心中暗道不好。又听见言若公主道：“我再问你，你说强暴挽桃的人来自难民窟，可又有人证？就算他们真是难民窟的人，京兆府也该有他们的记录，是你没去查，还是京兆府的人失职，对人口管理力度不够？”
李言若一席话说的口干舌燥，本能地要去端茶喝，手一伸却摸了空。她有些幽怨地看了看满地的茶水，最终只能伸出舌头舔了舔发干的唇，继续卯足了劲问道：“挽桃的身体被人毁坏成那样，你却简单就把洪七七给放了，这让本宫怎么相信你判的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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