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盗酒的事在皎城不是什么秘密，寒诺也曾着人调查过，因此并没什么惊讶之色。直到他脸上笑容一收，凉凉地说了一句：“我回去的那天晚上，村长忽然交给我一件东西。”
他的双眸倒映着门外葱郁的绿植，灼灼精光犹如星辉灿烂，凉幽幽地继续说道：“他说那件东西是他好友拿命换来的，牵涉到皎城某位高官，让我带回去交给李欢庭，兴许能让一桩冤案沉冤得雪。”
崇奉三十三年，送到西山的东西，还牵扯到皎城的某位高官？
“是那本关于何府陈氏之死的尸检报告？”虽然是询问的语气，但寒诺的心里，却早已有了答案。
老仵作发现了陈氏之死的秘密，知道会招来杀身之祸，所以暗中送到了西山村长邱志手上，而邱志又将报告薄托给了李盗酒！所以，这么多年以来，蒋凤鸣一直都没能找到那本报告簿；所以，当杨有善发现陈氏之死有蹊跷时，那本报告簿会出现在他面前。
李盗酒冷笑一声道：“均县地势比南河要高，几百年来便是积水都没有形成，更不要说被淹没了。事后我曾经去南河看过，很明显是有人阻截南河，屯水引向了均县。”
他话尽于此，余下的，已经不必多叙。
南河宽达数丈，流到均县虽然地势平坦水流不急，但要想阻截河流，没有上万的训练有素的人，是不可能办到的。何况此事要做的悄无声息，令人毫不知情，只有正规军队能办到。
而当时，途径西山均县的，是负责去往绝谷换防的蒋家军。
事情到了这里，便有了个逐渐清晰明朗的轮廓:蒋凤鸣为了掩藏何微雪杀死陈氏的事实，顺着老仵作的线索一路查到了西山均县，在搜查无果的情况下，引南河水北上，将整个村子都毁了。
“你说的这些，都只是你的一面之词。”即便寒诺心里肯信李盗酒的话，可他不可能因为这些，就将水淹数十条人命的罪名往堂堂护国公身上扣去。更何况，负责执行此事的，还是钧天正规的军队。
一旦这件事被公诸于众，天下百姓将如何看待朝廷，看待他们缴纳税赋供养的军人？堂堂国公，享誉天下，在绝谷还立着他的丰功伟绩亭。前一秒，还是战场上英勇抗敌的英雄，一转身便将屠刀挥向了手无寸铁的百姓，只为了掩藏一个罪责，制造出一片修罗场。
便是他都不愿意接受的事实，谁会希望是真的？朝廷不希望，百姓更不会希望，更何况，还是没有切实证据的妄加猜测。
“只有在律法面前，才会凡事讲求证据。”李盗酒勾起一个唇角冷笑着，“这世上，还有什么比犯罪者亲口供述更有力的证据呢？”
寒诺道：“私下审讯，即便承认，也不能作为证据。”
李盗酒问：“若是均县幸存者，得知将她们推入火坑的人，就是当年害的她们家破人亡流离失所的元凶呢？”
默然片刻，寒诺轻声答道：“新仇旧恨，孑然一身，舍命也无妨。”
“我说过，你我联手，这皎城就如囊中之物，阴晴圆缺，都是我们说了算。”李盗酒抚掌起身，含笑睨着寒诺道：“寒大人，经历了这么多事，你还不明白吗？他们就是一群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不会与你讲道义律法人情，只要妨碍了他们的利益，就必须从这个世上消失。寒门再强，明枪暗箭，防不胜防。”
他的声音微微一顿，耷拉下眉眼遮住了眸中笑意，“更何况，你的软肋实在太明显了。”
寒诺凝眉望着李盗酒，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李盗酒却懒懒的瘫在椅子上，不再开口。
“公子，二公子才刚醒来，说……”
寒孚的声音从院子里飘进客厅，惊得寒诺忙起身迎出，在门口一把将踉跄的老管家扶住，急急追问：“他说了什么？”
寒孚搭着小主子的双手勉强站稳，想了想，道：“说小心、公主……”他又皱着眉头思量了半晌，终究也不敢确定，只说：“老奴也没听清后面，约莫像是莲花两个字。”
他的话音还在屋子里回荡，身体陡然前倾，吓得赶紧扶住了门方；等他反应过来时，他家小主子已经不在院子里了，疑惑的目光落到了世子爷的身上。
李世子老神在在地笑道：“所以说，软肋这么明显，怎么会不被人利用？”
南村。
言若公主‘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却因为这场疫情，安顿了这数日，只觉浑身不自在，无论是站着、走着还是躺着，都不舒服。
“四姐。”百无聊奈搅着床头青纱的言若公主，拖长了声音，十分委屈地道：“我都快闷出霉灰了。”
何四妹正倚在窗口吹凉风，闻言回头看了她一眼，笑道：“杞大夫说了，公主再耐烦几日，等你身上的红疹退了，才能去外面走动。”
“我不嘛！”李言若哀嚎一声，悬在床沿的双腿晃动起来，将实木的床板踢的‘啪啪’作响。
莲儿正端了铜盆进来，打趣道：“不知道的，还以为公主要拆房了。”她说着话，将铜盆搁在架子上，拧了帕子给公主擦脸，说：“晚间公主要吃什么？”
李言若道：“四喜丸子，油焖猪蹄，还要……”
不等她的话说完，何四妹便言简意赅地打断：“没有。”
李言若一扁嘴，何四妹不理，继续道：“只有清粥小菜。”说着话，便起身往厨房去煮。
莲儿要跟上，何四妹拦下她，说：“统共那么大点厨房，锅碗瓢盆都摆不开，姑娘去了也是给我添堵罢了。”
莲儿无言，却也不再坚持。
相较于勉宫那可容纳千人的膳房，陈昭宥临时征来的民间厨房，就显得捉襟见肘；偏偏本就窄小的厨房，还要辟出一个不小的隔间来专门煎药，硬生生把原本可供三人来回的通道，逼成了独行道。
好在，何四妹早年在何府时，便是能吃苦的，手艺也是学到家了的；厨房小点便也小点了，只要料全，照样能做珍馐海味，小菜清粥。
她刚刚踏进厨房，取下围布系上，隔间便探出一个年轻小伙的脑袋来，笑嘻嘻地问：“世子妃又要做饭了吗？”
“嗯。”何四妹应了一声，利索地舀水入锅。
那小伙儿便从隔间蹭了出来，挨到灶头边上生火；因为穿着甲胄，蹲不下去，他索性便找了团干草垫着盘腿坐在地上，说：“弟兄们知道世子妃给我粥吃，一个个羡慕的不行，从前都不愿意来干这份差事，如今争着抢着要来；嘿嘿，可胡统领还就不让他们来了。”
火光照在他那张年轻的脸上，清爽活泼，连声音中都是止不住的笑意：“外头都说，能得到世子妃亲手烹煮的东西吃，那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何四妹笑道：“你也不必拍马屁了，左右我多煮一碗就是，米饭也不是我的，你真要感恩戴德，就好好看顾着公主的药炉罢。”
火光下，那张年轻的脸因为着急，涨的通红：“小的都是真心话。”
何四妹只笑不语，盖上了锅盖，转身去舀米，混合红枣、桂圆、百合、绿豆等要煮八宝粥。
小伙儿情绪慢慢平复，又笑道：“公主的药早就熬好了，眼下温度正好，莲儿姐姐该来取了。”他话音刚落，一抬眼便瞧见莲儿已经在厨房门口了，又笑：“这可真是巧了。”
“莲儿姐姐，你就在外头，我把药给你端出来。”小伙儿同莲儿一声招呼，便回身去隔间捧出一个天青彩釉的盅来，小心翼翼地捧到门口，献宝似地道：“不烫不凉，温度刚刚好。”
莲儿接了盅，笑道：“我会同公主给你请功的。”
小伙儿尴尬地挠了挠头盔，腼腆地笑着道：“不必了，万一公主心血来潮，动动手指头，小的都吃不消。”
莲儿往旁啐了一口，笑说：“你就不怕我把你这话传给公主听？”
小伙儿央求道：“好姐姐，你是个好人，我的命可全在你手上。”
莲儿只笑，同何四妹招呼一声，端着盅走了。
日渐西斜，夕阳勾出漫天彩霞，云蒸霞蔚，给远山翠黛也染上了一层如梦似幻的色彩；小院里一片泥泞，有还没有干掉的水洼，装入一轮红日，立时显出几分大气来；新铺上的青石半镶嵌进泥地，没有加固，踩在上面能感受到明显的松动。
青花蓝绸的鞋面积了不少尘土，及踝的裙裾翻花腾云，因时常在外走动，也被灰尘眷顾上了。
莲儿的双臂十分有力，只用一只手托着盛盅的托盘，另一只手习惯性地搁在小腹，五指却不由自主地往窄窄的袖口中缩去，握紧了缝在她袖子上的一个小小的纸包。
那个纸包里，放着足以致命的乌头，只需要轻轻一撕，她便能得到一笔银钱，然后远走他乡，隐姓埋名过上安稳生活。
可她每次一捏紧那个纸包，脑海里，就会闪现出挽桃昔日的音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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