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李言若的话，寒诺将目光转向了何四妹；她是与刺客最接近的人，近两日又是同言若公主待在一处的，即便公主但真知道真相，多半也是她发现的。
何四妹微微地一点头，表示李言若这话是真的，又往帘子后头指了指，无声地表明：这个功劳是言若公主的。
寒诺并未如何，只不动声色地问：“是谁？”
“兵马司的总兵，蒋允北！”李言若就等着他问这句话，脱口而出，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今儿下午我去前头赖大娘家，蒋允北刚好也在，那赖大娘的儿子……”
她说到这里，声音立即软了下去，好一会儿，才有重新提起精神来，说：“赖大娘的儿子死了，她情绪难免激动，蒋允北护着我的时候，我看到他手背上有个菱形的伤口。和四姐的剑尖是一模一样的。”
寒诺默了一会儿，问道：“除此之外，公主还有别的证据证明他是凶手吗？”
李言若摇头，“没了。”又反应过来，惊讶地问：“难道这个还不能作为证据吗？”
寒诺看了看何四妹悬在腰间的短剑，应道：“世子妃所用的剑虽然特别，却并非独一无二，剑伤形状可以作为线索，却无法作为决定性的证据。”
李言若一扁嘴，长声一叹，“亏得我还以为自己立了个大功，都做好了邀功的准备了。”
寒诺无语。想了想，道：“虽不能成为证据，却也是非常重要的线索，提刑司可以根据这个线索调查蒋允北，若真是他所为，必定会留下破绽；若能取得其他决定性的证据，这里面也有公主的功劳。”
李言若道：“你不必安慰我，若不是独一份的功劳，我都不好意思向你邀功。何况我只是提供了线索，大功劳还是后面取证的人占着。”
寒诺转头看了看何四妹，见她正靠在窗口偷乐，心里万分无奈。比起查案，应付李家这几位，才是更麻烦的。
何四妹在他的注视下，终于收起了看好戏的心态，漫声道：“但凡公主有吩咐，寒大人哪次没有照办？”
李言若无语。从前她还小不懂事，一天一小祸三天一大祸地闯，无形中给寒诺添了不少的阴影，她想着如今自己也长大了，能多帮他一点，兴许就能改变一点烙印在寒诺记忆中的印象，说不定哪一天，他就只记得自己的好，忘了自己的不好了。
只是可惜，理想很丰满，现实却总是对她进行赤裸裸的打击。
她还没想好掩饰的话语，便听到寒诺问：“公主有何吩咐？”
李言若绞尽脑汁，想了好一会儿，才嘿嘿一笑，说：“你能不能在皇兄面前替我说说好话？你的话他一向是肯信的。”
寒诺很是无语，淡淡应道：“微臣知道了，公主若无其他吩咐，微臣便告辞了。”
李言若刚刚把一个‘等’字咬出口，又想起外头天色已晚，从南村到寒府，即便是快马也得要个把时辰，只好转了话题：“你自己小心点。”
寒诺应声而去。
宁静的村庄不时会传出几声哀嚎，人来人往的嘈杂声中，阵阵蛙鸣便显得不那么聒噪了；空气里满是浓烈的草药味道，杂着消毒液体的恶臭味，生生将这个小小的村落变得比难民窟还要堕落。
小楼下三步为距围了两层士兵，外间还拿了军用的栅栏来，禁军副统领胡庸才每隔一个时辰便要来回巡逻，将言若公主保护的滴水不漏。
胡庸才是近两年才被提拔上来的，主要负责的是东宫安危，寒诺与他不熟，不过点头致意后，便信步而去。幢幢灯火拉长了他的身影，铺在泥泞的小道上，两侧的茅草房就似巍峨高山，将他的影子夹在其中。
绿螭骢被拴在村口，漫山遍野的草木都被撒上了消毒水，令它没了充饥的地方，只是百无聊奈地在树下甩着蹄子。看到主人来，它兴奋地嘶鸣一声，却也只是短暂的一声，算作是招呼。
寒诺解下它的绳子搭在背上，并不上马，也不牵着，只一路信步前去。
绿螭骢有条不紊地跟在他的身后，不时拿头在他的肩头抵了抵，似乎在埋怨他太慢了。
漫天的星辰铺出一条银光的彩带，而与它遥遥相对的，是远处一片漆黑的青山旷野；日头虽然早已下山，气温却半点没往下降，空气反倒变得更加闷热，就像是原本敞开的火炉里，被人加了盖子。
寒诺的思维却丝毫不受闷热的影响，随着轻轻跃动的十指，快速地旋转扩散。
他想着回京后经历的这一切，想着那几具尸体，永远被埋在城隍庙下、死前心心念念牵挂着自己妹妹的姐姐；洗心革面想要从深渊中爬起却又只能永远埋在深渊中的挽桃；一面为蒋凤鸣提供五石散原料、一面却又小心翼翼地积德行善的张宇；还有殚精竭虑编纂提刑录的杨有善……
这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就因为触碰到了某些人的利益，便在一夕之间葬送在远离狼烟烽火遍开国花的皎城；他们死的时候，是不是也想问一问老天：为什么会是我？
如果，挽桃没有被卖入宫中；如果张宇没有千里迢迢来到皎城；如果杨有善仍旧待在岭南……
人世间每天都在发生各种各样的事，这些事之间看似毫无关联，实则却是被一张网牢牢地绑在了一起，哪怕隔的再远，也会产生连锁反应；这些反应或许是肉眼看不到的，但却真切存在的。
他想着蒋凤鸣的有恃无恐，想着李盗酒的玩世不恭；最后，他想到了李盗酒的那句话：既然都是违背道义律法，又都不能绳之以法，与其放任他们祸害更多的人，倒不如你我联手，你行白道维持你的正义，我继续走我的邪途歪道……
战场之上，他一人背负了成千上万将士的性命，小不忍，则是数以万计的冤魂枯骨；所以，他习惯了从最大角度去考虑问题，将一切潜藏的危险都算计好，小心翼翼地避开。
可他不是圣人，他也会有自己的喜怒，看到那些尸体时，也会想将幕后凶手揪出来狠狠地揍上一顿。
白，是至真至纯的颜色，代表着绝对的公平正义；可他一直行的都不是白道，他只是坚持走自己的道路，守护好寒门，守护好钧天。
他的思绪漫无天际地飘了一圈后，最终还是回到了挽桃被杀的这桩案子上；原本以为通过王婆之口找到的突破口，辛辛苦苦忙活了一天，被蒋凤鸣一个亮相便功亏一篑，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十分讽刺。
从一开始他就没敢小瞧蒋凤鸣，可最后还是小看了他。这个男人就像是一个磨得油光水滑的球体，即便是将他困在一方天地里，也无法将他抓住。
他就但真没有留下任何破绽吗？
身后的绿螭骢又往他的肩头抵了抵，青草被咀嚼后残留在牙齿上的腥臭扑面而来，唾液顺着衣衫滴到了背部的伤口上，激起了被他遗忘的疼痛。
对于鬼门关打转了无数次的军人来说，这样的疼痛还不够挠痒，可却是他毕生难以启齿的耻辱，是他身为寒门子弟不该犯下的错误；一如十年前那场大火，灼烧的疼痛早已忘记了，但那一背狰狞可怖的灼痕，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的失职。
想到这里，寒诺的思绪没来由地烦躁起来，一拉缰绳，翻身上马后，快马直奔皎城而去；他从偏门入厚坤街，一路疾驰奔向了云中龙凤。
三更鼓响，负责看守云中龙凤的差役昏昏欲睡，丝毫没有注意到，一个矫健的身影跃入了云中龙凤的后院，沿着后院的厢房，一路攀上了三楼，溜入了其中一间厢房。
房间里软帐轻纱，临窗靠着一张凤椅，一眼望出去，将一楼大堂中那张高台收入眼底；只是，此时此刻，高堂上红幕高悬，整个大堂偃旗息鼓。曾经或是婉啭或是高昂的唱腔，曾经座无虚席的荣耀，都随着洪七七的入狱，成了人们茶余饭后欷歔谈资。
寒诺的目光从窗口收了回来，认真地打量屋子里的摆设；高架上放着的水萝因为没人打理，已经攀着架子勾搭上了旁边的富贵竹，在竹尖张开了一朵朵细碎的白色小花；桌椅都是极讲究的梨花木，镂空雕刻着各色的牡丹杜鹃；一张凤榻搁在青纱后头，上头铺着薄薄的丝被，边上放着一套青灰色的衣服。
寒诺行过去将那套衣服拿起一看：布料是很常见的绸子，白色绲边，只是在袖口绣出一节杨枝。
寒诺微微凝眉，他总觉得，这个图案在哪里见过？
不等他细想，楼道外响起了脚步声，紧接着便有一个男声传来，“真是晦气，天天守着这座空楼，吃力不讨好；我可是听说，王三跟着秦书办跑腿，捞了不少好处！”
另一个声音也道：“银钱我不稀罕，若是能在寒主司跟前露露脸，得到他的赏识，将来若能调到寒家军，便是天大的福分了。”
两个人的脚步声在三楼的楼道里转了一圈，又下楼去了，说话声也渐渐远去。
寒诺无心理会二人的话，将那件衣服收了收，沿着原路出了云中龙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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