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三月二十三日,言若公主带病出府,在禁军的护送下,奉旨前往南村安抚众人。
送走銮驾,寒诺方策马往提刑司去。还未及靠近,远远的便见蓝衫少年立在门口阶上,秦亮正同他说话。
彼时已至巳时,日头高出,满城金色。‘哒哒’马蹄声一停,寒主司翻身下马,秦亮已经迫不及待地上来,压低了声音问道:“大人,何公子说他是奉旨到提刑司任职的?”
寒诺将缰绳交给小厮,点了一下头,道:“你看哪处还有空缺,便安排到哪里。”
秦亮将一双本就不小的眼更瞪的老大,目光在何乾的身上扫了扫,又不可置信地看回寒主司。好一会儿,才问:“圣上这是什么意思?”
“无论什么意思,你只管照办便是。”寒诺说着话,已经拾阶而上,只向何乾颔首为礼。
何乾已经早早拱手揖礼,目送寒诺入了门去。
晨风带携着凉爽的气息穿堂过巷,将秦亮游走在外的神思给拉了回来。他心中暗暗叹了口气,上前同何乾道:“何公子且随着来吧。”
寒诺照例去女牢看了王婆,见她仍旧躺在木床上,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上方,嘴里仍旧絮絮念叨着什么。
女卒在一旁道:“整天便念这个,又不吃饭不喝水,怕是要饿死在这里。”
寒诺又看了看王婆,不言语。转头去看流萤,见她也躺在木床上,只是将脸对着石壁,也不知睡过去了没。他看了一会儿,又看向了洪七七。
洪七七已经将床都挪到另一边去了,此刻靠着墙壁吞云吐雾,见他的视线过来,便笑道:“就是个囚犯也是人,没有不让睡觉的道理。”她腾出空着的一只手指了指自己的眼圈,道:“大人真的不考虑给我换间牢房吗?”
寒诺没理会,又将视线移到了王婆这边。想了一会儿,说道:“给她换副银质的碗筷。”
女卒一听这话,将一双细小的眼瞪的老大,只瞧着王婆那副疯癫的模样,心里老大不情愿,却又实在不敢造次,只得按照寒诺的吩咐,找来了一只银碗一只银勺,另外盛了饭菜来。
那王婆起先还不理会,寒诺便道:“不吃照样是死,我说过,只要你肯说出实情,我便能设法保你性命。”说完,他也不管里头究竟如何,便转身走了。
待得寒诺一走,那女卒便拿钥匙在牢门上敲了敲,骂骂咧咧地道:“也不知是哪辈子修来的福气,疯癫了才被抓进来,一日三餐有人伺候着,什么也不用干。”
她骂咧着也走了。
只等脚步声远去了,那王婆才慢慢地住了嘴,双眼神色渐渐回转,却是慢慢地在脸上裂开了一个诡异的笑容;她翻身下床,目光落在桌上那只银碗上,好一会儿,嘴里便又念道:“银勺子,金勺子……”
她一边说着,一边又下床去,先拿了银勺子在手中把玩,又拿银勺子往饭菜里一通搅和,最后才一勺一勺地将饭菜舀进嘴里去,也不管嘴里塞不塞得下,不等咀嚼便噎下去,只哽得面红耳赤咳嗽不断。
斜对面的流萤被这个动静惊了起来,看到王婆这幅模样,心头一酸,眼泪已经夺眶而出,往王婆的方向奔了过去,却只能趴在牢门上,压着声音道:“婆婆,你慢些吃。”
王婆只顾吃自己的,浑然不理会她。
洪七七却饶有兴趣地盯着流萤看了好一会儿,只道:“七七实在更加好奇,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竟然会令流萤姑娘对王婆如此关切,不知道的,只当你们是一家人呢。”
流萤慌忙拭去脸上泪痕,又低头将眼中泪花擦了干净,只勉强一笑,道:“同是天涯沦落人,她毕竟上了年纪,却还要受此困顿之苦。都是娘生爹养的,将心比心,谁见了不心生怜悯呢?”
洪七七将眉眼一挑,冷笑道:“这么说来,却是七七冷心冷肠了?”
流萤道:“洪老板自幼锦衣玉食,爹娘皆在身侧,又岂能体会亲人生离死别之苦?这人间疾苦在你眼中,自然也就算不得什么。”
洪七七却只是咧嘴一笑,不再多说。
寒诺刚出牢房,便见何乾正局促地候在那处,因问:“什么事?”
何乾筹措半晌,方说:“秦大哥说宪司内眼下并无空缺,让我来听大人的吩咐。”他抬头看了寒诺一眼,似下定了决心一般,只道:“从前我耽于玩乐,如今既然入了宪司,必定好生学着,只盼大人赐教。”
寒诺听他言辞恳切,便想了一想,道:“眼下倒有一桩事让你去办,王婆嘴里常念叨‘元宝’二字,倒是让本官想起来,张宇铺子里曾有一个金元宝,是蒋凤鸣送过去的;左右那处你也熟悉,便去取回来也好。”
何乾犹疑了一下,还是应下。寒诺便让秦亮来,给了何乾提刑司衙内服饰令牌,让他骑马去。
眼看着何乾离去,秦亮跟在寒诺身旁,提醒道:“蒋凤鸣可是何乾的姐夫,大人让他去,若是他毁了证据可怎么办?”
寒诺回首看他一眼,神色冰凉地道:“你既然知道,又怎么将他推到我身边来?”
秦亮垂首不言,默了一会儿,才回道:“小人是想着,以大人之才能,必定能应对他的。”
小厮已经牵了绿螭骢来,寒诺便不与他多说,等上了马,方道:“去看看隋大人何时能康复,他若实在不可,本官也好禀明圣上,另补人来。”
秦亮应下,只瞧着寒诺远去的背影,才抬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心中只暗道:怪道都说寒门了得,单单是这寒诺便不敢小觑,若再加上右相与老太师……
想到这里,他不禁一阵毛骨悚然,忙往阶下日光中一站,暖光照遍了他的全身,方觉稍稍舒爽。又兀自立着想了好一会儿,才叫人去牵马来,往隋家去了。
提刑司与皇觉寺所隔不远,寒诺策马不过半个时辰也便到了。
日光渐有温度,铺在黄澄澄的砖瓦上,照射得飞檐盘梁也添了几分贵气。晨钟声声自高门内院中传来,绿环红漆的大门前歇着的两尊弥勒佛笑颜似花,仿佛看穿这盛世繁华下掩藏的暗涌流动。
不等寒诺入门,便有小沙弥迎了出来,先问过姓名,便将人迎到了供奉普渡慈航的大殿上。
殿中十数和尚正在诵经,并未因他的到来而停止;凡恩主持当堂首坐,听得小沙弥上前一说,睁开独眼看了看,便指一旁的蒲团,示意寒诺去坐。
寒诺颔首致谢,上前盘坐。
声声梵唱洪亮如钟,令人心神旷达五蕴皆空,只觉天地飘渺山河如尘。寒诺不觉随之闭眼,只观内心,脑海中闪过的,却是血雨腥风的大漠孤烟!
断壁残垣随处可见,鲜血与白骨是这世间最奢侈的装点,极端的景致,赋予了边塞的冷血与残酷;而在这样的环境中孕育出来的寒家儿郎,一颗心却始终沸腾着。
待得寒诺从一幅幅熟悉的情景中抽身而出,梵唱声已经停止,殿中和尚也不知何时退去,只有凡恩在慈航前敲击木鱼,声声清脆,犹如醍醐灌顶,令人清醒。
寒诺低眉瞧了瞧己身,叹道:“杀孽深重之人,实在不该入此门,玷污这片清静之地。”
凡恩一手捻着珠子,阖眼应道:“佛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在佛祖的眼中,一切罪恶皆可宽恕,哪里又不是清静之地?”
寒诺笑道:“大师所言甚是。”他起身来,双手何时向上方慈航一礼,又同凡恩说道:“挽桃一案牵涉东市王婆,素问她曾托人供了海灯在此,晚辈想知道,她的海灯是为何人所供?”
原本短促有序的木鱼声戛然而止,拨动念珠的声音便异常清晰,却稍显急促。凡恩再度睁眼看向了寒诺,雪白的长眉微微一动,却是一声轻叹溢出口。随即搁下了木鱼,将念珠往脖颈上一套,起身道:“随老衲来吧。”
二人至后方供灯的大殿,只见殿中央供了一圈圈拳头大小的海灯,从外圈一层一层磊上去,至中间置了一口铁锅大小的灯盏,盏中香油填满,灯芯是用数千根芯草拧成的,只这一盏,便掩住其余千盏灯火,独揽芳华。
有沙弥正在前方跪坐诵经,听得大门开启,也不曾断,只将一纸经文念完了,方回头向二人行了佛礼,退出门去。
凡恩道:“但凡供海灯者,不是为着自己,便是为了亲友好朋;唯有王婆所供,无名无姓;她托人来送钱时,只说是为天下苦难人。”
寒诺不由诧异。他实在很难将那个势利刻薄的老人,同凡恩口中那个为天下苦难人供灯的人联系在一处。
“要供养这样大一盏海灯,每月须得数百银钱,仅靠王婆倒卖人口那点收入,勉强维持她一己之身尚可,又哪里来这样多的余钱?”
凡恩摇头,只道:“佛门不管外门外事,原本她并非官中人,即便要供灯,也须得去外头的寺庙;只是随着银钱送来的,竟还有一封数十人联名所请的请命书,加上她的愿望,原也上造福众生之举,老衲便同意了。”
寒诺忙追问一句:“那张请命书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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