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婆的自言自语,就像是一阵晴天霹雳,将流萤好不容易积蓄起来的满腔勇气击了个粉碎,浑身力气一泄,又瘫坐在长椅上。
好一会儿,她才冲着寒诺轻轻摇了一下头,勉强笑道:“牢中阴寒潮湿,王婆腿骨不大好,能不能给她送件衣服来?”
寒诺定定地看着她,仿佛要将她那张脸盯穿,一探她话中的未尽之意。好一会儿,他转头唤过一旁的女卒,道:“送张毯子进来。”
女卒应声而去,寒诺还不待再说话,却听得洪七七笑道:“流萤姑娘心肠但真好,如今你的身家是艺园最高的,想要什么只是张下嘴的事;你却还肯记着这个将你推入火坑的人,也难怪那么多男人肯为你一掷千金了!”
她这半酸半醋的语调,令流萤那张脸阵青阵白,好一会儿,才压出一句:“洪老板又何必挖苦我?”
洪七七长笑一声,并不再同她答话,只扭头看着寒诺,挑高了双眉道:“皎城不是军中,单靠严规厉度,是办不成事的。”
寒诺当然清楚因地制宜的道理,身处权力中心,就该用他们那一套行事方法,却不能超出法度;可对于蒋凤鸣那群视人命如儿戏的人来说,根本没有律法道德的界限,在这一点上,他们完胜。
要同这样的人为敌,他早已做好了打一场持久战的准备。
可他准备好了,不代表所有人都准备好了。朝中势力盘根错节,护国公蒋言与何府是姻亲,何家又有女儿在宫中受宠,与高原洪家也是姻亲;这些势力牵一发动全身。
王婆、流萤这一流在皎城混迹多年,如何不知这其中道理。她们的恐惧那么明显,仿佛无形中有一把刀架在她们的脖子上,只要说错一个字,喉咙便会在顷刻间被切开。
她们究竟害怕什么?权利财富对她们而言犹如水中捞月;是担心说出真相后自己会丧命,还是有什么别的把柄落到了蒋凤鸣的手中?
他一路想着出了女牢,立足在与男牢的交界处,往男牢的方向遥遥地望了望,隐约听见李盗酒的声音传来,仍旧玩世不恭地插科打诨。
他在那里立了好一会儿,才转身离去。将至宪司堂上,却见秦亮匆匆忙忙地从外头跑进来,脸上不无得意之色,喜滋滋地说道:“京兆尹府出事了,不知是谁说南村的疫情,全因梁府尹拿疫苗当赚钱的工具,有在南村有亲戚的,围攻了衙门,嚷着要讨要一个说法;那梁景福吓得躲在衙署大气不敢出,打发了人去兵马司叫人,哪知兵马司的人也都去南村援手了,便是有一两个得空的,因他南村的事不肯与他方便,只推说没得空。”
因深知梁景福在挽桃这桩案子后,下场不会好到哪里去,又有兵马司与京兆衙门的人在,寒诺一直没有过问南村的事。今听秦亮提及,倒是十分疑惑,问道:“杞大夫那里有除疫的古方,疫情早该得到控制才是,这么几天了还没消停吗?”
秦亮道:“谁知道呢?小人也没细究其中因由,不过闲来听说两句,据去了回来的兵马司兄弟说,服药的病人死了两个,便有人起哄说是朝廷给他们的药不是去病的,而是害命的。许多人就不肯服药,任凭是谁劝了也没得用。”
寒诺沉吟道:“照你如此说来,是有人在寻衅滋事?”
秦亮道:“小人也不清楚,具体的恐怕只有南村的人知道了。”他想了一下,又道:“言若公主不也染了病吗?听说她就是服了杞大夫的药好的,有她这个例子在,怎么还有人会怀疑杞大夫的医术?”
寒诺道:“只是个例,不能足一而论。此事终归不在提刑司的职责范围内,告诉下头的人,不要在外滋事。”
秦亮应了声,寒诺又道:“抓紧时间治好王婆的病,我们需要的东西,应该就在她嘴里;密切注意流萤的举动,务必要保证十二个时辰都有人在她身边,她有什么话我要第一时间知道。”
秦亮一一应下。
寒诺又想了片刻,确定再无旁的事嘱咐,方才出门策马而去。待得他赶回后,便将寒孚唤来叮咛道:“速去将杞大夫请来,就说公主有恙,急需传召。”想了想,又嘱咐一句:“不要声张。”
寒孚应声策快马而去,至申时四刻才将杞大夫带来了。
这些日子,因着疫情的事,杞大夫已经好几日没歇过了,半佝偻着身子被寒孚搀下马车,一把花白的长须随风荡着,愈发显得他的身影沧桑起来。
寒孚领他入了南苑外院客厅,寒诺迎了出来,将老大夫迎入厅上去坐,才道:“公主很好,是晚辈有事不解,唯有杞大夫能解惑。”
杞大夫听到这里,一口气松了下来,抬袖擦了擦额头冷汗,等缓过神来,才问:“你且问吧。”
寒诺便问:“南村疫情究竟何种情况?前儿才听说好转了,怎么又闹成这样?”
杞芶闻言,只叹道:“生死面前,心生畏惧,人之常情。只是这次的事,老朽也觉得甚为怪异。”
小厮捧上茶来,杞芶接过茶吹过浮沫,吃了两口润过嗓子,才继续道:“疫病本就十分凶险,我手上虽有古方,却也并不能保证人人都可去除疫病;前些日子死了几人,皆因他们没有接种过‘天花’,故而情势凶险,可那些接种过的服用了我的药却也都好了;也并未出现抗拒服药的情况。”
他歇了一口气,方接着道:“可打从昨儿起,村里便有传言,说是朝廷担心疫情蔓延,已经打算弃了南村;更有人说我开出的药不是救命的,是要他们的命。陈捕头带着人查了这两日,究竟也没查出这流言从哪里传出来的。如今村子里的人都不肯服药,也不肯配合疫情局和太医署的检查,老朽正同同僚们商量着,将情况上禀,请圣上定夺。”
寒诺听完,负手在堂上来回踱步,十指慢慢跃动起来。缓缓地分析道:“散布谣言的人,自然是在南村,不是村民,便是随去援手的人;人都怕死,只要有一线生机,他们都不会放弃,除非是生存无望,怨天尤人,见不得人安生;此一类者,多半是确定治不好的人,流言已经传了这么久,甚至传到了南村之外,这个人应该还活着,且不应该是被圈禁的南村人;再看随去援手的人,太医署与疫情局自然不会散布这样的谣言,而兵马司与京兆衙门的人当中,可要仔细调查了。”
杞芶道:“老朽只知治病救人,这些事却不甚懂得,依照寒大人之间,此事该如何处理?”
寒诺想了想,道:“当务之急,只要安慰南村村民,让他们配合治疗;另外,南村之外的人也需要安抚,京兆府已经被人围了水泄不通,长此下去,朝廷法度威信都会受到影响;第三,则是要抓出背后搞事的人,此人不顾南村村民的性命,将这件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其心可诛。”
“单是安抚村民一事,就已经令我们焦头烂额,谁又去查那些人呢?”杞芶满面忧愁,又灌了几口茶,方重重地叹了口气,道:“少不得入宫去,求圣上定夺。”
他正要起身辞去,寒诺却忙将他唤住,只道:“杞大人稍安勿躁,容晚辈再想想。”
杞芶问他:“怎么,寒大人有何好主意?”
寒诺摇头,只蹙眉道:“晚辈只是还没有想通,这件事闹大有什么好处?”他说着话,便一人出了门去,回了北苑。
至书房,寒诺铺开白纸,提笔书下了‘南村疫情’四个字,又在一旁书下‘京兆府尹’四字,再将‘兵马司’、‘疫情局’、‘太医署’等与南村疫情有所牵扯的都一一写上。
他盯着纸上一方天地沉吟道:“疫情的爆发,牵扯的是京兆府,越是严重,梁景福的罪过便越大;兵马司的职责是戍卫皎城,此番他们出兵布控南村,只有功没有过;而疫情局和太医署是此次治疗疫情的关键,若是控制不住,他们或许也会稍稍受罚,但此乃天灾,也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他的目光死死地盯住了‘京兆府’三个字,好一会儿,他又提笔在上方添了‘天子’二字,随后在两侧添了‘敦亲王’和‘护国公’、‘张相’等三股势力。
他的心头,忽然狠狠地一跳。
敦亲王与护国公先后称病不朝,在这个时候,疫情得不到控制,臣民得不到安抚,自然显得张相能力不济,而天子也有待磨练;到那个时候,文成帝想要安抚民心,少不得要让敦亲王或护国公出面,如此一来,正好可以用他们的儿子作为条件。
这两个人当中,会是谁呢?
李盗酒所犯不过小事,一个月的牢狱,以敦亲王的身份,完全可以直接向皇帝求取恩赦;可蒋凤鸣不同,他因五石散一事被判了五年,如今挽桃的案子又有了新的进展,一旦判定谋杀,很有可能是死刑!
想到这里,寒诺拿笔头在案上轻轻敲过,忍不住轻声呢喃道:“会是蒋言吗?”
他正想着,忽听得外头脚步声传来,却是莲儿小跑着来,在门口说道:“公主请寒大人过去一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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