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诺且随着聂三娘至‘艺园’,见满园子冷冷清清,显示是‘艺园’中的姑娘还未起来迎客,却独有二楼一间厢房中传来高昂的唱腔:“难道我舍不得这黑头脑,在头上卸去乌纱帽,身上再脱蟒龙袍,走进铡口将身倒。”
却正是眼下正红火的那出包龙图铡陈世美的戏。
寒浅凝神听了两句眉头一皱便转身要走,却被聂三娘一拉,笑道:“你还怕了他不成?若说前隙是为了流萤之故,现如今她也不在,哪里还能吵起来?”
一边说着话,一边就推着寒浅往二楼去。
寒浅脸色愈发的难看,却不挣扎,只道:“你们一个个的,只知道算计我,怎的不敢去算计我大哥?那可是寒门将来的家主,攀上了他,将来好多着呢。”
聂三娘说着话将她推到门口,将门一推,笑道:“我‘艺园’可一向只知寒二公子,哪里知道什么大公子?”语毕,大笑着便走了。
随着门一开,寒浅便见到张萩身上搭着一件团黑戏服,描了半张黑脸,额头画着半勾霜月,正做收声的动作,那高昂缠绵的唱腔戛然而止。
寒浅与张萩遥遥相望一眼,后者笑道:“妈妈好生势利,知我要走了,连园中姐妹也不赏我一个。”
寒浅素来也是个能于口舌的,少不得还了一句:“张公子抬举,这皎城中,谁还敢与你搭腔呢?”
张萩笑道:“你这话却说的极是,他们学戏听戏,不过围着趋炎附势混口饭吃;我却是深爱着这些戏文中的故事。”他说着话,一提水袖往软榻上一靠,招呼寒浅入门就坐,“比如说那包龙图铡陈世美,之所以受人欢迎,不过因这世上没个包青天;即便有了个青天,也没哪个宗仁宗能给他撑腰的。”
寒浅自斟了一杯茶捧在手里,笑道:“唱念做打,都是粉饰太平,作戏者将自己期望也并入那戏文中,不过闲来打发时间罢了!若认真研究起来,哪一回值得推敲的呢?”
张萩点头笑道:“俗话说人生起起落落跌宕如戏,当年因言若公主,这玩意儿一禁便是整整十年,戏子们人人自危,好本子失了不少,那好腔调也难有一口;如今又有多少人靠着这个混饭吃?”
他提起水袖,看着上面繁琐纹路,又笑道:“去者复来,亦敌亦友,二公子何等聪明,又怎不知包青天与宋仁宗常有,这世道却再不复旧时光。”
寒浅捧茶入口,默了一会儿,方敛了脸上的笑容,正色道:“时势造英雄,英雄造时势,既有了包青天与宋仁宗,还愁世道无公吗?”
张萩坐起身来,也正色说道:“孤掌难鸣,独木难支,若无公孙、展一流,何来青天?”
“公孙、展之流与之包龙图,正如诸天星子与之明月;若只有星子点点,依旧驱不散笼罩在夜晚的黑色,相反,有了明月相照,无论星子有或没有,夜晚都是明亮的。这就好比如,一个国家上有君王下有百官,若无君王领袖,任凭百官权势如何滔天,政绩如何出色,这个国家……”
他说到了这里,又将眉头一舒,脸上挂上了吊儿郎当的笑,语气也变得漫不经心:“自打我大哥回来了,我是天天复习寒门规矩,生怕在他面前遭了数落。若是张公子听着不舒服,还请见谅,我自己也特烦这个。”
张萩只是笑笑,半张黑脸中露出了皓齿,看上去十分诡异。他罢了罢手,道:“谁都知道寒门规矩最是严谨,也是难为二公子抑情抑性了。只是,公孙、展等之志在于天下大公,故而甘做绿叶,能与包龙图行在一条道上;二公子的才情天性,却似乎不适合寒门。”
寒浅起身搁下汉白玉杯,将双臂一展,叹道:“人生艰难,何处不是身不由己?可怜我选不得自己的出生,否则,下一辈子一定托生张公子这样的门庭,尽情纵兴,不枉一遭。”语毕,转身而去。
张萩静默片刻,随即将水袖长长一甩,带上了厢房的门,起身念起一句:“开铡!”
那高昂铿锵的唱腔一直延续到寒浅下楼出门,他驻步阶上,静静感受着唱腔下掩藏的蓬勃激情,不由的低眉苦笑,喃喃念道:“最近这些人都怎么了?不就是一桩杀人案吗,整个皎城都像翻了天一样。”
聂三娘倚在门口,将红手帕往他眼前一招,笑着一指外头的天,“你瞧瞧这天变了没变?”
寒浅抬首望去,只见来时还明亮炫彩的天空,此刻被团团乌云包围,日光无处突破,只能无能为力地躲在乌云黑头,散发出微弱的光芒,无奈地照看九州之地。
寒浅趁势往聂三娘肩头一倒,满是委屈地道:“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三娘可得庇护我。”
“少来。”聂三娘一把推开他,搔首弄姿一回,笑道:“老娘还不了解你的?便算是要寻求庇护,也只往温柔乡钻,哪里看得上我这半老徐娘?”她说着话,往里头唤了一声:“给二公子拿把伞来。”
立即有龟奴拿了一把青布伞来,递到寒浅手上。
寒浅接过,将伞朝聂三娘一扬,笑道:“三娘若再年轻三十岁,换个门庭,我便与你私定终身了。”说完,人已经往外溜去。
聂三娘冲着他的背影笑骂道:“没脸的小混球,拿老娘开涮,还想不想进我园子了?”
寒浅只头也不回地将手中的青布伞冲她扬了扬,大笑而去。天空一阵轰鸣,拉开了幕布,瓢泼大雨粉墨登场,势要以此一曲铿锵壮烈的曲调,与凡文戏曲一较高下。
毫无防范的人们在大雨中争相奔逃,而准备充足慢条斯理地撑开手中伞、披上雨蓑戴上斗笠,在雨中慢悠悠踱步,享受着春末夏初难得的清爽凉快。
缘着众人都奔赴城郊去看寒主司烧毁五石散,又有滂沱大雨侵扰,整个东市在一片雨声中显得格外冷清。
青缎鞋面早已被雨水湿透,翻着红狐尾的白衣偃旗息鼓地搭在小腿上,雨水顺着一路下滑,为那双本就瞧不出多少干净地方的长靴添了点睛之笔。
寒浅的脚步停在了陶人馆前,青布伞为他张开一席干爽之地,却挡不住铺面而来的斜风带雨。他的目光扫过被贴了封条的铺面,扫过前方那个歪歪斜斜的凉棚,最后定在凉棚中那个蓝衫公子的身上。
四目相对,寒浅蕴出满脸浅浅笑容,入了凉棚下,将伞一收,问道:“何兄来这里做什么?”
“闲极无聊,来看看。”何乾视线四下一扫,目露悲凉,“前些日子这里还门庭若市,短短几日功夫,便已经衰落颓败至,可叹世事无常。”他一看寒浅,又问:“你又来此作甚?”
寒浅垂首苦笑:“世事何止无常,还很无奈。还不是为了挽桃被杀的案子,我家大哥简直没把我当人,奴役起来可丝毫没客气。”
“我姐夫……”何乾话刚出口,立即改口道:“蒋凤鸣究竟怎样?挽桃被杀的案子迟迟不决,他会被判死刑吗?”
寒浅叹了口气,悠悠地道:“这可说不准,现如今的证据对他十分不利,从五石散的成分来看,他所谓的误杀存在水分;可另一方面,我们也查不到他蓄意谋杀的证据,哪怕随便哪一边再明朗一点,这桩案子也不至于拖到现在还判决不下。倒是累得我四处奔波,还一无所获。”
何乾沉默片刻,又问:“案子总不能就此悬而不决吧!寒大人究竟如何想的?”
“我哪里知道?”寒浅将嘴角一抽,冷笑着道:“左右如今蒋凤鸣因五石散一事,还要在牢中待几年,照我家大哥意思,此案若寻不到关键性的证据,恐怕要拖到他刑满出狱了。”
何乾疑惑道:“什么样才算是关键性证据?”
寒浅想了想,道:“例如说,切实证明挽桃与蒋凤鸣之间存在某种关联;又或者说,这桩案子另有真凶;总之,不要含糊不清与模棱两可。”他说着话,又沉沉地一叹气,道:“他倒是博了个公正严谨的名声,脏活累活却都落在了我的身上。”
何乾勉强笑道:“寒兄辛苦了。”
阵雨将停,何乾道:“我是背着家父出来的,眼下也该回去了。”
寒浅与他作别,眼看着他远去后,才拎着青布伞往鱼肉果蔬坊去。
大雨骤停,阳光争分夺秒地钻了出来,在满是坑洼的地上投射出一片斑斓色彩。商贩们重新将商品罗列上台,却无多少人光顾,一时间也无人叫卖,只临近的伙计互相开着玩笑。
寒浅行至一个猪肉摊前,冲着黝黑肥壮的老板娘嘿嘿一笑,“生意如何呀?”
老板娘拿一双大眼横着他,“瞎了你的眼,不会看吗?”说话的同时,还冲着他扬了扬手中两把大砍刀。
寒浅吓得一缩脖子,往后退了一步,压低了声音问:“你男人哪里去了?”
一提这个,老板娘更是怒火上脑,叉腰骂道:“要不是跟着你鬼混,他至于丢掉兵马司的铁饭碗吗?这件事老娘还没跟你算账呢,你还敢来找他?”
寒浅忙从怀中掏出两锭纹银扔到案板上,道:“把你男人借我用两天。”
老板娘顿时两眼冒精光,只将那两锭银子放进嘴里咬了再咬,忙往后喊:“当家的,寒大人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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