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男牢有李盗酒插科打诨的喧闹，提刑司的女牢则安静的多。
洪七七出身豪门世家，与流萤这般的风尘女子，自是无话可说。二人虽则对门相处了数日，却也是互不相干，并不多讲一句话。
此番二人公堂上共同指认蒋凤鸣，倒是各自令人惊讶，却也并无话说。
这日，二人才吃过了饭，却听得女卒喝骂声音传来，却是又押了一人进来，关在了洪七七的隔壁。
那老妇正是王婆，被推搡在地后也不就起，只伏在地上，身子仍是颤抖着，嘴里絮絮叨叨地念着些什么，似和尚诵经，难听得很。
洪七七虽然厌烦，却未出声，只将凳子搬到另一侧去坐着出神。倒是流萤一直盯着那老妇看，似乎被她感染了一般，身子也轻微地颤动起来。
又是一阵脚步声传来，那女牢头领着另两人进来，一人正是寒诺，另一人则是住寒府的寒大夫。牢头将门打开，便长身立在一旁，寒大夫进去给王婆把脉，又看她的眼瞳口舌，从她的嘴角捻了一点白色粉末往黑纸上放着，只出来同寒诺禀道：“看这言行，怕是疯了；致癫原因太多，只看查了这药末，能否得出因由。”
寒诺颔首，“您老且在外稍后。”
那王婆已被寒大夫引到床上躺着，双手伸到半空虚虚握着，仍是止不住抖动；她嘴角噙着一丝怪异的笑，仍在念叨着奇怪的话，双眼死死地盯着石室顶端。
“这里虽是提刑司监狱，却也并非牢不可破之地，有人想要杀你，仍旧可以办到；你只有说出实话，本官才能设法保全你的性命。”
牢中寂静，寒诺的声音显然要比王婆那诵经似的自言自语要高得多，却一个字也没落进她的耳中去。
倒是流萤骇的脸色惨白，身子一滑，竟是地瘫在了木桌上。她勉强振作精神，唤道：“寒大人，王婆这是怎么了？”
寒诺这才转身看她。几日牢狱，令这个艺园的头牌姑娘也失去了光泽，那张精致漂亮的脸蛋上尽是惊惧惶恐，与普通妇人并无二致。
“想是疯了。”寒诺答了这句话，想了想，又问：“流萤姑娘识的王婆吗？”
流萤勉强一笑，虚虚说道：“我便是被她卖给三娘的，能不认识吗？”
寒诺又问：“似姑娘这般经王婆手的，还有多少？”
“我……”流萤身上一个激灵，声音打颤：“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寒诺只看了她一眼，不再多问，转身离去。
他刚步出提刑司的牢房，却见寒大夫同秦亮一道候着。
“大人，那王婆嘴角提取的粉末，就是五石散。”不等寒诺近前，秦亮便迎了上来，沉沉地说道：“大人不是让小的调配五石散吗？闻着寒大夫手上那味道熟悉，便去找了点来。”
寒诺看向寒大夫。
寒大夫便从自己肩上挎着的药箱中取出两份粉末，道：“确系一物，老朽虽然没见过这五石散，但也有所耳闻；里头这些东西可令人兴奋，少量可缓解疼痛，若服用过多可致幻致死；想来那王婆是一次服用过多药物，脑神经遭到破坏，神智不清了。”
寒诺颔首致谢，又同秦亮道：“我让京兆府的人盯着王婆的铺子，他们如今忙着南村的事，人手短缺，你速带人去，将铺子仔细搜查一遍，有何消息，立即禀到寒府来。”
秦亮应声而去。
寒诺又带上寒大夫，坐上寒府来的马车。他的绿螭骢则拴在马车上，慢悠悠地跟在后头。
“老朽在寒府待了一辈子，还是头一遭坐上这么软和的马车。”寒大夫声音沙哑低沉，掩不住笑意。
寒诺无语。
“武门世家，自当刚硬强健，便是老太爷如今虽然古稀之年，却比老朽的身体要强壮的多。”寒大夫又絮絮说道：“言若公主若能有那般好的底子，也没这遭罪受了。”
马车慢悠悠地往前行着，寒大夫的话如行云流水般钻入了寒诺耳中，令他虚虚阖着的双眼轻微颤了颤，终是睁开眼来，颔首道：“辛苦寒大夫了。”
寒大夫哈哈一笑，道：“公子说得哪里话，老朽并无邀功的意思。”他一抚雪白长须，上下将寒诺一番打量后，感叹道：“世事如烟云，聚散有时，来去难料；公子远赴擎牙关恍若就在昨日，这眨眼功夫，都已经建功立业锦衣归来，老朽却已是双鬓生白，半截身体埋入黄土了。”
寒诺垂首不语。
那寒大夫便也不再说话，伸手撩起了窗帘子，沿街灯火幢幢入了眼来，浑浊的双眸竟也有精光闪出。
“公子离京这些年，皎城表面一派平和，内里却是风云暗涌，阴波诡浪层出不迭；公子武艺胆魄皆在常人之上，纵然身在漩涡之中也能独善其身，倒是言若公主，身在局中犹不自知，也不知是福是祸。”
这一席且缓且沉的话，随着窗口飘入的夜风，慢慢地滑进了寒诺的耳中。他眉头轻轻地蹙了起来，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爷爷若是担心，便将公主接到老宅也可，那处有他和守卫队在，又远离皎城，当能保得公主无虞。”
寒大夫那张正经严肃的老脸在一瞬间抽动了一下，赔着笑道：“公主一向贪玩，老宅偏僻无趣，怕是留不住她的。”
寒诺便道：“公主既在寒府，我自会设法护她周全。”
寒大夫转头看着一脸冷漠从容的公子，沉沉地叹了口气，心中叹道：老爷子，老朽可是尽力了，您这孙儿，和您是一样脾气，非是吾等凡之辈能说动的。
马车慢悠悠晃到了寒府，已经月上柳梢。寒诺送寒大夫至南苑外院，又自去厢房看过公主。却只见何四妹坐在窗口用柳条子编花篮，一面笑着说道：“寒大夫去了提刑司，那处必然忙着呢，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的。”
“昨儿个困了一天，今儿又困了一天，下午还睡了个结实，哪里睡得着？”李言若的声音虽还未恢复元气，比起午时却有精神许多，“好姐姐，你且将那本《山海经》给我看看。”
何四妹道：“你安生躺着吧，看书怪伤神的，等过了这两日，多少看不得呢？”
“你知道我最闲不住的。”李言若从幔帐中探出个头来，满面委屈地道：“不若，姐姐和我说说李盗酒的糗事，让我乐一乐，病也就好的快些。”
何四妹搁下柳篮子起身将她按回床上，顺手探了探她额头的温度，笑道：“告诉了你，你必得拿去奚落他，到时他又埋怨我，借机使唤起来。”
李言若伸手摇着她的袖子，央求道：“他要是欺负你，你只管刺他两剑，刺死了算我的。”
何四妹却不上当，拂开了她的手，将幔帐重新掩好，只道：“你虽如此说，我却着实不敢刺他。一则他于我有救命之恩，哪有那样忘恩负义的；二则他如今是我夫君，刺死了他，我便要守活寡，即便是改嫁，于我名声也不好听；三则敦亲王如何肯罢休，殿下有圣上护着，他不纵然不敢拿你怎样，我却逃不出他手掌心去的。”
她一面说，又坐回窗边，拾起编了一半的篮子编制起来。
李言若浑不依，在床上打起滚来，嘴里道：“你若不讲，我便将身上皮都蹭破了。”
何四妹更是好笑，“殿下又在为难圣上，将来招驸马，还得加上一条：不准嫌弃殿下身上伤疤的。”
听她这么一说，李言若忙止住了动作，老老实实地躺着了。想了想，又不甘心地道：“他嫌我是坨麻烦，急着把我丢掉；我偏要赖一辈子，反正父皇临终时可说了，除了国事，其他的事皇兄都得依着我。”
说到这里，她眼圈一红，拉过薄被往身上一盖，赌气说道：“我睡了，回头梦见了父皇，说你们都欺负我。”
何四妹摇头而笑，手上仍旧编着篮子，抬头朝在门口伫立了好一会儿的蓝衣公子笑道：“寒大人怎么来了？”
她这句话就似一个霹雳，惊得床上的李言若半坐起身，问道：“寒诺来了？”
寒诺对着门弯腰揖礼，提高了声音道：“微臣送寒大夫回来，安排住在了外院，殿下若有不适，着人唤他便是。”
李言若将嘴一扁，便道：“四姐说看书伤神，你来了正好，替我读书罢。”
寒诺拒绝的话还未出口，便见寒孚来了，禀道：“提刑司来人，说有重要事面见大人，已经领到外厅候着了。”
寒诺便道：“微臣有要事去办，先告辞了。”说着，他凝眉看了何四妹一眼，不等李言若回应，转身便去了。
听到门外脚步声急促，片刻便没了声，李言若气的一捶床，又倒头睡去。
何四妹只笑不语，将那只柳篮子编制好了，从后头厢房唤了莲儿来，说：“我才瞧见厨房后头有一片薰衣草，我去多有不便，你去折些放在里头，吊在床头，殿下也好睡着。”
莲儿呆呆地瞧着那花篮，好一会儿，才接了篮子，笑道：“世子妃去摘，他们还不让吗？”
何四妹只是一笑，回头看了一眼帐幔，轻巧地从窗口翻出，直奔外厅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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