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烈日炎炎,微风拂不走燥热,黄桷树下,寒诺的神情被斑驳的树荫遮掩,只有满脸的冷漠昭然于青天白日之下。
“那四个人的身份。”
他的声音并未因为小六子的松口而有多少改变,反而随着眸光的冰寒添了几分凉意。
小六子盘腿坐在条凳上,一耸肩一摊手,极其无奈地道:“我也不知,不过匆匆一个照面,连他们的正脸都没见过。”
寒诺双眼微微一眯,凝神望着他的神情,不放过他脸上任何细微的表情,想要通过他表情的变化来判断他话中的真假。
小六子却直直地迎上他探视的目光,笑着露出两颗小虎牙,“我是真不知道,若是胡说一通,不是给你查案增加难度吗?不如,你听听我知道的事?”
寒诺不置可否。
小六子便道:“你知道八年前西山均县的那场洪水吗?”
“略有耳闻。”寒诺点了一下头,“那场洪水有什么问题吗?”
“均县的地势很高,离南河又远,整个村子的人,没一人能想到,自己有一日会被淹死在洪水里。”小六子的声音中压抑着几分沉郁的气息,“可那天夜里,洪水就那么来了,声势浩大地淹没了整个庄子。等人们反应过来时,尸体早已被洪水卷去了他乡,侥幸活下来的就那么寥寥几个。”
他抬起头,冲着寒诺咧嘴一笑,眼中却已有泪花闪过:“我也是来自那里,是李盗酒把我捡回来的。他打小在均县长大,整个县上的人都曾帮过他,谁也没想到他会是权倾朝野的敦亲王的儿子,而且还是他唯一的儿子。他回均县,带了无数金银财宝,挨家挨户地发;可就在他走后当天夜里,洪水便冲走了一切,什么都没了。”
“我被阿爸丢到了树杈子上,在上面困了整整一夜;不敢松手,一松手就没命了;直到天亮洪水才退去,我被官府的人救了下来。可什么都没了,阿爸和阿妈都不在了,整个村子都被冲毁了。西山知府说是天灾,怪不到谁的头上;朝廷反应很快,拨下了救济粮,又搭建了新居……”
小六子倔强地擦了擦眼中的泪水,却有泪珠从眼眶中滚落,在那张嶙峋消瘦的面颊上,留下两条清晰的痕迹。
任凭他如何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仍旧止不住哽咽,“什么都可以重新开始,可人没了,又怎么开始?当时侥幸活下来的大都是孩子……”
说到这里,他又咧开嘴笑了笑,“是不是很讽刺?在危难来临的一瞬间,所有的父母想到的,都是让孩子活下来;可他们却没有想过,那么小的孩子,要怎么才能活下来?这世上最爱孩子的父母都走了,这些孩子又有谁来爱?”
小六子狠狠地吸了一口气,仰起头狠命地眨了两下眼,将泪水控制住了。两滴泪珠挂在他的脸颊上,一寸一寸地往下滑,就像是一把刀,一点点地挖开他心上的伤疤,毫不留情地撕扯着鲜血淋漓的伤口。
“随着朝廷救济粮来的,还有来自各个城镇的人。哪里有天灾,就会有死人和孤儿,他们是奔着那些孤儿来的。他们和官府协商谈判,将那些孩子论等级折变成银子,好像商品一样讨价还价。所有人都被买走了,只有我一个人跑了。”
“我在山里躲了一天一夜,实在饿得受不了,钻回草棚去找吃的,被李盗酒折回来逮了个正着。他强行把我绑回了皎城,然后把我丢在这流民窟。一开始我总被那些人欺负,没有东西吃,我也不想活下去。可李盗酒总是时不时地跑来,他说话一向很难听,而且从不顾忌旁人的感受;他和这里的老刘头争地盘,被老刘头打了个半死,我悄悄去报了官,他的命保住了;自那次后,老刘头就消失了,再也没有出现过。我是后来才知道,他是被敦亲王府的人给揍死了。”
“当时你几岁?”
寒诺冰凉的声音令小六子明显地愣了一下,怔了一下后,才道:“7岁。”随即,他见寒诺的目光在他身上扫视,咬牙道:“我今年已有十五岁了,只是骨骼长得小,身上的肉也不多!”
寒诺不置可否,静等了片刻,见小六子不再说话了,便问:“你说这些,是想说明什么?”
被他这么一打岔,小六子都忘了自己说到了哪里,胸腔里压着的那股悲愤也一扫而空,声音明显提高了,道:“当时活下来的女孩儿该有七八个,都被牙婆们买走了,尔后转手卖到各处去;我所知道的,被卖到皎城的,挽桃是一个,还有一个是艺园的流萤。”
“同样是经由王婆之手,同样来自西山?”寒诺微声沉吟:“同样与蒋凤鸣有所牵扯,这一切是不是太过巧合了?我记得那场洪水是发在夏天,而挽桃被送进宫的日子……”
“是隆冬。”小六子接着他的话,语调阴沉地说道:“李盗酒曾经查过她这半年的行踪,发现她这半年,都待在何家庄上。”
“又是何家庄?”寒诺眉头紧紧一蹙。
小六子道:“不只是她,流萤也曾在何家庄待过半年;和她们一样的女孩还有很多,只要蒋凤鸣确定能控制她们了,便会将她们放出去,或是宫里,或是大臣府邸;这些女孩儿便是护国公府最明亮的眼睛,监视着朝野上下的一举一动。”
“一开始李盗酒是因为关心孤儿,才会去调查的,后来无意间救下了四姐,得知她母亲之死,便专门找蒋家与何家的麻烦,明里暗里拔掉了蒋家不少眼线。原本,他已经说服挽桃脱离蒋凤鸣的掌控,不再为他做事,他把什么都安排好了,准备送她去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可却没有想到,就那么几日的功夫,就差这么几日的功夫!”
寒诺低眉看着小六子,负在身后的十指又开始跃动起来,思维也快速地翻转,思虑着他话中的关节。
“这么说来,李盗酒该有蒋凤鸣控制挽桃的证据?”
小六子一摇头,苦闷地道:“蒋凤鸣何等狡猾?我们刚发现何家庄,他便立即转移了地方,也不知道如今是否还在训练人;李盗酒或许都没想到,他会将暴露过的何家庄用来藏五石散。”
“我知道了。”寒诺微微一颔首,阔步而去。
小六子叫住他:“你要去哪里?你知道从哪里查了吗?”
寒诺头也不回地抬了抬手,食指与中指间赫然夹着一锭十两的纹银,“你的消息不值这个价。”
小六子伸手去摸袖中,只余下那一锭碎银,哪里还有十两纹银?不由的冲着他的背影叫唤:“你这泼皮无赖!”
在十数双目光的注视下,寒诺沿着那条泥泞的小路,慢慢出了流民窟的范围。绿螭骢并未套拴,见他出来,便甩着满蹄的泥浆过来,套着笼头的嘴吭哧吭哧地嚼着青草,墨绿的汁液顺着竹笼子流淌出来。
它往主人旁边蹭去,似有不满地吩了两声,嘴里的汁子溅在暗纹蓝衣上,并不十分明显。
寒诺浑然不在意地牵过缰绳,回身望了一眼不远处高矮错落的草棚,心里似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他凝神驻步良久,视线扫过那一双双或明或暗的眼,旋即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夕阳沉沉,黄昏脉脉,晚风徐徐带来些许的凉意。因高悬烈日冷清了一日的东市此时反而热闹起来,攒动的人群声音鼎沸,往来叫卖谈笑声络绎不绝。
寒诺将马拴在外头,缓缓地挤过了人群,至‘王婆红白事’商铺前,却见铺子前围了一圈的人,正对着紧闭的木门絮絮叨叨地议论什么。
只听得其中一人道:“这都一天一夜了,怎么还不开门?我阿娘就一口气吊着了,到那时哪里还来得及准备这些?”
旁边人道:“依我看王婆定是有事耽搁了,你竟不如绕道去南河市集买。”
那人闻言,只得叹了口气,认命地分开了众人离去。
围观的人各自唏嘘一阵,也就散去了。
待得众人散开,寒诺才上前,一掌震断了门闩,木门‘嘎吱’一声开启。原本堆放整齐的香烛纸钱散了一屋子,桌倒凳摔,一副缭乱衰败的迹象。
寒诺踩过地上一堆杂物,径直来到后院,见院中也是一片狼藉,葡萄架子都倒了下来,累累硕果还未成熟便已沾了土。
他一间间房门找了过去,最后在堆放干柴的小厨房发现了王婆。
那王婆仍穿着前日见时那身华服,只是已经扯得稀烂,窝在一堆稻草上,身体抖如筛糠,嘴里唤鬼称怪,竟已是疯癫之状。
寒诺紧蹙的眉头微微一松,定定地瞧了王婆好一会儿,方上前将她一掌劈晕,趁着夜色带出。他刚刚出门,迎面便是数十把寒刃指向了他。
人群中响起一个尖锐的声音:“就是他,趁着王婆不在家,破门而入!”顿了一下,又道:“你看,王婆就在他手里,说不定人就是他杀的。”
“放肆!”陈昭宥看清寒诺面容,低喝了那人一声,又上前来同寒诺揖礼,道:“寒大人。”
寒诺顺势便将王婆交给他,正要说什么,话到了嘴边,却又转了弯,将王婆又接了回来,只道:“劳烦陈捕头着两人在这里守着,不许任何人踏进这间铺子,稍后提刑司的人回来接应。”
陈昭宥应了一声,待他走后,留下四人守着铺子,自己则带着其余人马仍旧奔赴南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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