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漫天星辰拱明月,霜月华贵,与幢幢灯火相映成趣。
寒诺立身廊下灯火外,绯色衣袍在微风中轻轻飘动;一脸冷峻的神情,却似一湾古井无波的死海,掀不起半点风浪;他眼中闪动着的灼灼灯火,欢快地跳跃着,将他真实的情绪遮挡了个干净。
看着这样一个孤高冷清的男人,何四妹的心里忍不住叹了口气。一心为国的寒家儿郎,多恣意潇洒,又何时将小女儿家的心思放在心上了?
二人缓步离了寝屋,至院中散步。
“好在殿下曾经接种过‘天花’,只是感染的外症,杞大夫的药很有效果,已经无碍了。”何四妹那颗悬着的心到此时才彻底放下,“你能赶回来,真是太好了。”
寒诺驻步,转头望着他,面上的清冷神情不曾有半点松动。
“本官以重查陈氏之死的名目,将何家庄园翻查了一遍,在池塘下的密室中,发现了大量的五石散;据园中家丁招认,这个密室是何微雪主张修建的,建成时间恰好在崇奉三十三年;而他们也招认,其中的五石散正是蒋凤鸣放进去的。”
何四妹愣了好一会儿,才嗤笑一声,“阿酒将整个皎城都翻遍了,硬是没有找到他的藏匿地点,没曾想,他竟然放到了何家庄。”她伸手一抚被风吹乱的长发,长叹一声:“能查到这里,也不枉他这趟牢狱之灾了。”
寒诺凝视着她的神情,“陈氏之死,依然没有证据证明就是何微雪所为,即便是五石散的事,也只能治她一个包庇之罪。你若还有什么证据,便一并拿出来。”
何四妹摇头道:“当年亲眼目睹何微雪杀害我母亲的人,都被打发出皎城了,我也托人查过,对于他们的去向一无所获。如今,除了我这双眼睛,哪里还有什么证据呢?”
她望着寒诺,勉强一笑,“大人肯将我的话放在心上,已十分感激。我也知道,要翻查这么一桩案子,几乎没有可能。”
寒诺凝神看了她一会儿,只退开两步长揖一礼,放缓了语气:“宪司还有公务,这里,便有劳太子妃费心了。”
他说完,也不等何四妹回应,便径直去了。
时至三月十二日,提刑司开堂公审蒋凤鸣私自制作兜售五石散一案,因有何家庄家丁、洪七七、流萤、车夫麻五等人的作证,蒋凤鸣无可辩驳,未曾承认,也没有否认。
这其中,更牵涉出那些与蒋凤鸣一道厮混的人中,有购买服用五石散的,多为皎城贵族名门公子,平素是作威作福惯了,经由此次一并拿了来,按他们所购买服用的量都拘了起来。
提刑主司再请来太医院的人,检验五石散中的成分,证明其中虽含有乌头,却是极少量,不至于将人药死;至此,蒋凤鸣失手误杀挽桃一事,也有待商榷,需要重新取证调查了。
而与此同时,也牵扯出京兆尹梁景福监管不力、渎职、涉嫌收受贿赂的事,只因眼下南村疫情要紧,加上证据不足,暂时不予处分,只等疫情过后,再立案调查。
又因为五石散是在何家产业上发现了,更是将提刑令递到了吏部尚书何珏的手上,提他上堂询问。
那何珏也算半个国丈,又与寒诺平级,故而只往堂上一站,说何家庄虽然名义上仍旧是他们何家的产业,但早已交由长女何微雪打理,对于庄上发生的一切,并不知情。
寒诺便传何微雪来。哪知何微雪因前两日受惊,身上的伤还未好全,是被人放在软轿里抬上公堂的。听闻何家庄搜出五石散,顿时花容失色,脸色惨白,只怔怔地望着堂上一众人。
只见当中跪着的正是她的丈夫蒋凤鸣,在其身旁是洪七七、麻五、流萤等一干人,再有何家庄的小子、云中龙凤的跑堂、打手等人跪在一侧,另一侧则是一向负责运送东西的蒋府下人。
只看这个情形,她便知道,五石散的事是彻底败露,无可扭转了。她双唇打颤,却是半晌也说不出一个字来,只怔怔地望着蒋凤鸣。
那何珏瞧她这幅样子,便知道此事怕是属实,他这个长女恐怕也参与了其中,不由的仰天一叹,阖眼不语。
宪司堂外,聚集了不少围观看热闹的人,议论声断断续续地传入堂中,无非是说寒大人这桩案子办的漂亮,终于将这些祸害都揪出来了。
长久的沉默中,寒诺将醒木一拍,沉声问道:“何微雪,本官再问你,蒋凤鸣制作贩卖五石散一事,你可有参与其中?”
“我……”何微雪艰难地张开了双唇,从嗓子眼里挤出了一个字,却又不敢再往下说去。
却是蒋凤鸣在这个时候开口,淡然道:“此事是我一人所为,与她没有关系。她一个妇道人家,常年在深闺之中,如何知道这些事?可我并未蓄意谋害挽桃,请寒大人明察。”
虽早知蒋凤鸣狡猾的很,寒诺心里还是忍不住一叹。挽桃一案并无实据证明他蓄意谋杀,只要他咬紧了这个不松口,便无法定他的罪。
“蒋凤鸣制作、销售禁药五石散,如今证据确凿,不容狡辩,其人也亲口承认;今本官判决如下:没收其不法所得,监禁五年。”
随着寒诺判词落下,小文书奋笔疾书,列出蒋凤鸣罪状,让其签字画押;再有堂上一众人已然下了判决书的,有出来作证的,酌情减了刑罚;未曾定罪的,也一一定罪画押,发回了京兆衙门服刑。
“退堂。”
随着寒诺这一声令下,整个宪司堂上片刻嘈杂后,便恢复了冷清,独留何家父女及提刑主司在堂上;门外聚集的众人纷纷散去,互相奔走传说。
“你……”何珏凝神看了自己女儿半晌,却最终无话可说,拂袖而去。
何微雪呆呆地坐在软轿上,神情茫然地望着前方,如遭遇晴天霹雳,整个人对外界已无知觉。这个一向骄纵跋扈的女子,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完全失去了反应。
收拾好了案上公文,寒诺下了堂,行到了何微雪的身前。他低头看着这个神情呆滞一脸无辜的女子,轻声说道:“天理昭昭,报应不爽;七分恶行便要得到十分的恶报,这世道便是如此,蒋夫人,好自为之。”
在他转身的那一刻,何微雪终于出声叫住了她。她的目光定定地落在他的后背上,喃喃问道:“为什么?何家也好,蒋家也罢,从未与你有过几个,也不曾与寒门有半分阻碍。到底那一点令你看不顺眼,要你如此处心积虑地来争对我们?”
寒诺驻步回首,目带悲悯,“若行的端正问心无愧,又何惧我提刑司的调查?在蒋夫人眼中,是不是还在认为,一条人命轻若鸿毛,没了便没了?对你而言,蒋凤鸣是你要维护的人,可那些死者,也有人愿意维护他们。人与人之间不可能对等,但生命的重量却是同样物价的;无论贩夫走卒、娼妓小官,都有活下去的权利,除了律法,无人能擅自决定他人的生死。”
“你撒谎!”何微雪将声音拔的又高又细,只有这样,她才能找回底气,“你们寒家军哪一个的双手是干净的?如今却大言不惭地说什么生命无价,你们在杀人的时候,可曾想过这些?你不过是,在为你的自私寻找借口罢了!”
寒诺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眸光微凉。他已经记不清死在他手中的人有多少了,只知道每一次洒在他脸上的血都是滚热的,灼烧着他的每一寸肌肤;那温度,是能令他一辈子铭刻在心上的。
他忽然扯了一下嘴角,凉凉地发笑,无言可回何微雪的话。
他自幼习文以安名生,对律法更是了若指掌,对于每一条生命都抱以尊敬;可他手中的长枪却又告诉他,要捍卫国土,守护国民;他有时也在想,只是国籍不同,便要刀剑相向吗?难道敌国的人,便不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吗?
可每一次战争的号角吹响,他捏紧了长枪,心中的矛盾纠结便烟消云散,再无踪影;战场之上,他所想的是如何让人尽可能地活下来,花最小的代价,结束一场又一场的战争。
这是他在生命平等与战场杀伐间,寻找到的一个平衡点。
可无论怎样,杀人便是杀人;无论他的屠刀是面向国人,还是敌国士兵,那些生命都是从他的手中流逝的;他又有什么立场去说教别人?
何微雪的质问,正是他严严实实压在心底,不敢去碰触的地方。
身后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随着脚步声远去,整个宪司堂彻底安静下来。寒诺抬首,看了看高案后方悬着的那一副旭日东升的图纸,目光渐渐上移,正是‘明镜高悬’四个烫金大字。
他双手负在身后,十指微微曲拢,指节发出一阵声响。
“大人。”秦亮的声音伴随着脚步声传来,不同往日的犹疑与小心翼翼,这位提刑司书办,第一次昂首挺胸地步入了宪司堂上,先揖一礼,随后问道:“从何家庄搜出的五石散共计三十七担,如何处理?”
寒诺回神,沉声道:“发出布告,明日拉到城郊烧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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