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婆？”寒诺翻看着挽桃的身世文牒，重复着低声问道：“哪个王婆？”
黄铭回道：“是东市的王婆，是那一片有名的牙婆，与官府签了契，有人要送女子入宫当宫女的，或宫里要挑宫女太监的，都可以找她。她就在东市望月坊里，大人去一打听便知道了。”
寒诺记在心头，合上文牒，道：“这本文牒是本案的证物，本官需要带走。”
黄铭道：“如今挽桃已死，她在宫里的文牒是要销案的，只是还须得持这个文牒到京兆府撤销她的户头，怕户部到时候需要，大人要拿去也可以，到时奴才只叫他们去提刑司领。”
寒诺谢过，就要辞去。那黄铭却叫住了李言若，问道：“前些日子挽桃姑娘送了一盆堇色倒挂金钟来养护，如今已经活了，正开着花，十分好看。公主可要领去赏看？”
李言若蹙眉道：“那东西极难养活，便是挽桃在时那般小心，也养不起来。勉宫除了她，谁还有那闲心去养那个？既然你这里有能养活的人，就留在这里吧，省的糟蹋了。”
黄铭赔着笑应是，寒诺却道：“左右殿下如今在寒府，阿浅捣鼓这些稀奇玩意儿有一套，不如交给他去养吧。”
李言若猛地点头，又疑惑道：“我怎么不知道他爱搞这个？”
寒诺默然无语。
黄铭便打发小太监将那盆白筒红花的倒挂金钟捧上来。那花开的极好，朵朵堇色犹如点染胭脂，便是寒诺也忍不住多瞧了两眼。
李言若负着手绕着那盆花转了几圈，啧啧称赞道：“谁把它养护的这么好的，自个儿去勉宫领赏钱去。”
那捧花的小太监腰杆往下弯去，道：“小的林荣谢过公主殿下的赏赐。”他将花递上前来又道：“这花娇得很，每日晨昏将它捧到日头下晒晒，平时要保持气温在春天的样子，最好是搁置在冰房中。”
李言若大点其头，“亏得开这么好看，才有心力去捣鼓它。”她说话归说话，却老神在在地将双手负在身后，并没有打算去接的意思。
而寒诺手里捏着文牒，默然不动。
林荣尴尬一笑，黄铭道：“殿下知道，宫门禁令管的严。”
李言若朝寒诺一瞪眼，“你自己揽的活，要我搬吗？”
寒诺无语，认命地伸手揽过，脸色又往下沉了三分。
两人同行，一路受了不少关注，行至勉宫门口，见一抹明黄的小身影正扒在门口往里头瞧。那探头探脑的小心模样，实在滑稽。
李言若上前一拍少年的头，恨铁不成钢地道：“你还有脸来！”
太子爷受惊地一跳丈外，听到了李言若的声音后，拍着自己的心口作安抚状，待气息平稳后，很熟练地翻了翻眼皮，扁着嘴委屈巴巴地道：“我怎么没脸来了？说好的祸福三七开，上次我挨了父皇十藤条，也没见你替我说句话？抄写的……”
寒诺适时地插了一句：“太子殿下来此有事吗？”
太子爷便暂时忘了自己的委屈，踮起脚尖拍了拍李言若的肩头，另一只手拍了拍自己的小胸脯，保证道：“纵然你不义在先，我也非忘恩负义之徒，无论你如何待我，我都会从一而终，不离不弃。”
李言若欣慰地抬手拍了拍太子的头，感叹道：“莫急，你屁股的仇，我必定给你报的。”
太子将她的手从自己脑袋上摇了下来，拽起小拳头义愤填膺道：“用不着你来报，等将来我参政了，自会光明正大地让那老头瞧瞧，今日他的话错了，我和姑姑都不是无用之辈。”
李言若咧了咧嘴角，便听到寒诺在一旁赞道：“此来储君之风范。”
她转头看了寒诺一眼，见他眉眼微垂，嘴角向后扬起一个浅笑的弧度；她又看了李愧一眼，这个一向跟在她屁股后头撵着转的小太子，此刻雄赳赳气昂昂，与从前简直判若两人。
她不由的歪了一下头，觉得哪里不对，可有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
得到寒诺赞赏的太子十分得意，挑着眉眼瞧李言若。又想到了什么，忽然道：“听说莲儿被人刺伤了，你没事吧？”他蹙着眉将李言若上下打量一圈，尔后叹道；“你可得小心些，以你那三脚猫的功夫，不够人一顿揍。”
在李言若即将给他一顿揍之前，太子很明智地选择了走人。
眼见宫门下钥时间要带了，三人不再久留，又从玄武门出宫去。
寒诺入府换了件天青回纹绲边的黑色衣衫，一出北苑，便看到李言若捧着茶侯立在一片朦胧夕阳中，背后是成片的到垂杨柳，微风吹动她一身粉白绣桃叶的齐腰襦裙，连带着她脸上的笑容也跟跳跃起来。
寒诺眉心一跳，不动声色地问：“殿下有何吩咐？”
“东市鱼龙混杂，你要在那里寻人可不容易。”李言若殷勤地递上了茶盏，“恰好，那地方我混熟了，无论哪个犄角旮旯都能找到，比流影的鼻子都好使。”
淡淡的茶香在寒诺鼻尖蕴绕，满脸的冷峻拢上一层薄薄的雾气，神色复杂地盯着言若公主看了许久。
李言若脸皮极厚，无论他视线何等锐利，也戳不破脸上那层笑意，只大大方方地任由他瞧着。还不往给自己说情：“我保证会紧紧跟着你，绝不惹事生非给你添麻烦。”
她腾出一只手去拉寒诺的袖口，轻轻地摇晃起来。
寒诺不动声色地一拂袖，那五个纤细的手指仍旧在他的袖口纹丝不动，还加重了摇晃的力道。
“难不成，凭你的能耐还不能保护我吗？”李言若撒娇连带激将，顺带威胁：“我在你府上闷坏了，可怎么向我皇兄交代？我这人又是闲中必生事端，你一出府，府上便无人能治我，任由我捣蛋了。”
寒诺无语。
拿捏人软肋，言若公主却是在行。
他沉吟片刻，轻轻点了一下头，“不可惹事，不可乱跑，更不能……”
不等他的话说完，李言若已经将茶盏塞到他手上，转身往自己南苑奔去，一边走，一边喊：“莲儿，快给我取银钱包袱来。”
寒诺盯着手掌中那盏青花瓷的茶盏，盏中盈盈荡着一碗浅绿的茶水，杯沿上印了一抹绯红。他抬头看向连蹦带跳的言若公主，沉沉地叹了口气。
——
虽已是卯时三刻，热闹了一日的东市却不减喧嚣热闹，沿街华灯冉冉如花，与天空半轮明月共争良宵。望月坊多是贩卖杂物，小本生意，歇业的迟，只极少数几家铺子关了门，门前孤零零地燃着路灯。
陶人馆本是坊中最热闹的铺子，却不想一遭横祸，有不知道内情远远赶来的，站在被查封的铺子门口一脸诧异；也有附近的人，感慨从前如何如何，倚门唏嘘不已。
寒诺远远地站在人群外看了一眼，被李言若拉着往前去。
“王婆的店铺就在前面，卖香蜡纸钱的，不过是个幌子。”
很快，那间名为‘王婆红白事’的香蜡铺子便出现在二人眼前。
“我一个弱女子，上哪里去找那些银子来呢？求婆婆发发善心，赊我些香蜡，待阿娘入土为安，再任由婆婆发落。”
香蜡铺子前，一粗衣麻布的女子正跪在地上，哑着嗓子苦苦哀求。她的话音刚落，倚门而站的华衣老妇便尖着嗓子道：“不是婆婆我心狠，实在是你如今有孝在身不能入宫为奴，这幅模样艺园也不收你；便是要卖到哪个大户人家，也就只能做个粗使丫头，那卖身的钱还不够婆婆的香蜡钱；莫说你今后孝敬婆婆的话，婆婆我还不缺那点。”
那妇人闻言，跪的停止的腰背立时委顿下去，一时只低声哭泣。
那华服老妇又念道：“说到底你阿娘死也就死了，生前都不体面过来了，死后还讲什么排场？拿被褥一裹，不拘哪里挖个坑埋了，每年清明给她掉两滴泪就是了。你和你哥哥也老大不小了，正经找个人家嫁了是正理，拿些嫁妆给你那憨包哥哥娶个媳妇儿也是好的。”
旁边不断有人聚拢围观，打听出了什么事。
有来的早的，便自主解说：“听说这姑娘的老娘死了，家里一贫如洗，要些香蜡祭拜竟不得。”
有人同好友调侃：“你不是正要房小妾冲喜吗？”
好友应道：“你别害我，她才死了老娘，一身晦气，哪还能冲喜？说不定，她老娘就是被她克死的。”
一旁有人为姑娘说话：“听说是吃了陶人张卖的药死的，只可怜如今陶人张人都没了，她一个弱女子，上哪里说理去呢？”
又有人笑华衣老妇：“王婆，这些年你专干缺德事，敛了万贯家财也该知足了，偶尔做点好事又不会掉块肉；人家姑娘都丢下脸面求到这个份儿上了，婆婆就施舍她点香烛又如何？”
那王婆双手往腰上一撑，横眉竖眼地骂道：“活该下拔舌狱的东西，老婆子行得正坐得端，哪件事缺德了？便是牵线搭桥，也是经由官府首肯的，两下情愿的事；真要说缺德，也是那些折腾着卖儿卖女的下辈子要堕入畜生道，经由我手上出去的姑娘小子，哪一个不是混得人头人脸的？到了宫里，都是在主子面前得脸的，就是在艺园，那也是使唤别人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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