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渐西斜，气温却并未下去，张府门人昏昏欲睡，虽强迫撑开双眼，身子却不受控制地东摇西摆。一阵烈马嘶鸣的声音远远地传来，倒是将两个小子的瞌睡给赶走了，探头出来瞧个究竟。
只见两匹红鬃烈马拉着华丽马车，直直地奔了过来，目标赫然便是停在阶下的红顶小轿。
二人都吓傻了眼，愣在原地没动静，眼睁睁地看着两匹马发疯似的冲过来。眼瞧着那两匹马要将小轿掀翻，斜里却闪出一抹紫色身影，单臂便将小轿往后一扯，让了那两匹疯马过去；那个身影竟也没停，一个纵身又跃上了车顶，落在了前踏上，将缰绳一拉，在即将撞上青墙时，控制住了两匹疯马。
两个门人都是见过大世面的，此刻也不由为这样好的身手惊住，好一会儿，才艰难地吞下一口唾沫，暗暗喝彩。
紫衣短打的女子将马喝停后，目光四下一搜，在青墙上搜索到了一只通体玄色的猫；一双杏眼微微眯了一下，算是警告。她转身去撩起了车帘，看到里头的二人形容虽然狼狈，身上多处见轻微擦伤，开口问道：“能走吗？”
何微雪被这一番折腾，只觉浑身骨头几乎散架，钻心碎骨的疼细细密密地布满了周身；鬼门关前转了一圈，她三魂早已不附体，仅余一口气吊着。可这个清清冷冷的声音入耳后，却犹如晴天霹雳一般，震得她浑身一颤，下意识地循声望了出去。
何四妹眯眼打量着她的情况，迎上她的视线，冷笑道：“看来还死不了。”
面对曾经被自己踩在泥泞中的女子，何微雪下意识地抬手整理自己的妆容，不让自己的狼狈被她看见。可她一抬手，却觉双臂犹如千斤压下，使不上劲。
何四妹的目光掠过何微雪，看向她身下已经晕过去的小丫头，提醒道：“你再这么耽误下去，她就要死了。”
被她一提醒，何微雪这才发觉身下嗝的慌，垂首望去，眼瞧着自己正坐在绯樱身上，忙不迭地要起身让开。可她浑身上下都是碰撞伤，只是挪动一下，便痛入骨髓，更遑论想要下车了。
她瘫坐在马车里，勉强地换了个让自己舒服点的姿势，冷声问道：“你想怎么样？”
何四妹低首看了看绯樱的情况，转身去检查两匹马，浅浅笑道：“放心，我还不至于大庭广众之下杀了你。要等蒋府的人闻讯赶来，恐怕你得活活痛死，我现在送你回府，你安生点，别把自己折腾死了。”
她说着话，牵着马将马车调转过来。
马车里立即传来了何微雪的怒喝：“慢一点，你想疼死我吗？”
何四妹跃上前踏，悠闲地拉了拉缰绳，游刃有余地控制着两匹马的速度，回了一句：“疼就证明你还活着，知足吧。”
何微雪实在疼的没法，没力气与她计较，索性闭口不言。
何四妹驾着马车，目光悠悠然地循着街边矮墙高院望去，追逐着玄猫的身影，微微皱起了眉头。
眼瞧着主子的马车从门前狂奔而去，蒋府门人大惊失色，此刻正纠结了府上的人，准备去寻呢。却又瞧见马车安然地回来了，而驾车的女子，却是再熟悉不过的何家小妹。
这群小子中，不少人是从何府来的，对于大小姐同四小姐之间的恩恩怨怨，十分了解。因此，他们看清人的一瞬间，顿时如临大敌，上前来将马车团团围住。
何四妹眸色轻蔑地看向众人，嘴角上挑出冷冽的笑容，按住了腰间佩剑，不言语。
却是何微雪撩起了帘子，冲着一众人吼道：“还愣着做什么？扶我下车，请大夫来。”
众人瞧她狼狈模样，愈发警惕地看着何四妹。
何微雪又骂道：“混账东西，把我的话当耳旁风吗？”
她声音嘶哑微弱，却叫几个小子不由自主一阵胆寒，也不敢再管前踏的何四妹，绕开她掀起帘子，将何微雪及绯樱二人搀进门去。
何四妹也不就走，盘腿在前踏呆坐，自嘲地笑了一回，方起身慢慢地沿着长街踱步而去。
一直尾随着她的玄猫从青墙上跃下，昂首挺胸地跟在她脚旁，低低地‘喵’了几声。
何四妹低头看它，无奈道：“再这么着，我便不给你吃食了。”
玄猫沐九仰头看了女子一眼，看清她眼中含着的那丝苦笑，赤色的瞳孔暗淡了一下，又低下头叫唤了两声。
何四妹俯身将它抱了起来，无意识地抚着红得发亮的毛发，低声说道：“刚才那一瞬间，我真想着，就这样让她死了也好。这些年，我不止一次梦到自己亲手杀了她，那冰冷的血就溅在我的脸上……”她抬头望了一眼逐渐压迫而来的夜色，眸中苍凉，“我真怕哪一天，会走上那条不归路。”
沐九乖顺地窝在她的臂弯，阖眼假寐，只是以沉重的呼噜声回应她的低述。
何四妹低头看它，漫声儿笑道：“若我也能像你这般，做只无忧无虑的猫就好了。”
“不好意思，我的本体是九尾狐！而且，谁告诉你做猫就没有烦恼？”沐九掀起眼皮斜着女主人，它的抗议，落在何四妹的耳中，却只是软绵低沉的猫叫而已。
——
介于言若公主帮倒忙的功夫实在了得，寒府上上下下都将她列为危险人物的行列，紧紧盯着她的一举一动，便是伸个懒腰，也有人上前来请她歇着。
倒是难为寒浅，绞尽脑汁想到寒府后院有一块空地，空着也怪可惜的，让公主殿下去翻出来，种点花花草草。
李言若行动能力惊人，当天下午便去挖地，至夜只叫手臂疼，在床上翻来覆去直哀嚎。
寒孚做主请了老大夫来，老大夫说是劳累过度了，歇歇就好。又开了药吃，李言若还喊疼，老人只好来北苑找寒诺，委婉地表达了自己无能为力。
寒诺低头看了看自己将将写了一半的奏折，无声地缓缓叹了口气，认命地合上了。他从房中翻出药酒，又去书房翻出《山海经》，往南苑行去。
刚进院子，便听到李言若大骂寒浅，又听莲儿劝她，终究是无用。
见到寒诺来，莲儿那张苦巴巴的老脸顿时喜笑颜开，迎了出来。
寒诺将药酒递给莲儿，嘱咐她如何替公主擦拭身子。
莲儿应声进去，先同李言若道一声：“殿下，寒大人来了，在门外候着呢。”
李言若原还喋喋不休地念着寒浅，这一听，忙住声了，探出个脑袋问道：“他说什么了？”
莲儿将手上的药酒向她看了看，道：“这是寒大人打擎牙关带回来了，治疗疲劳瘀伤效果好，让奴婢给公主擦擦。”她说着话，将药酒搁到一旁，仔细将屋子里三道帷帐皆放下来，朝外头唤了一声：“大人，都好了，你进来吧。”
寒诺这才进屋去，只在帷帐外行了礼，规矩地揖了礼，方道：“微臣带了《山海经》来，殿下可要听？”
李言若喜的笑逐颜开，一时忘了身上疼痛，只道：“要。”想了想，又道：“你讲的生动些，莫要学御书院的老夫子，老气横秋的，实在无趣。”
寒诺无语！得寸进尺仿佛已经成了言若公主的专利，无人能出其右。他拉了张凳子搁在窗口，又移了一盏灯过来，摊开了书卷。
那《山海经》中所述，多是些不可考究的传说怪谈，钧天虽然不曾命令禁止，但世面流通的，不过是经过删减录要的可查询事迹，至于诸天神佛、各类奇珍异兽、怪花异草，未经查实的便不予传阅。
李言若却对此类书籍偏爱，平素没少折腾找书看。
寒诺自小便在军中长大，虽然也习文修身，到底是军人铁血，声音倒是字正腔圆不似老夫子那般老气横秋，可要达到李言若口中的生动，却还差了大截。
李言若趴在床上，由着莲儿给她揉捏两臂，一时也不叫疼，只吐槽寒诺声音太刚硬了，间或又吐槽书上内容，至子夜过了，方沉沉睡去。
寒诺这才又回到自己院中，复去书房写折子，心思却怎么也静不下来，索性睡去。
一夜无话，至二日天明，他早早起床上朝。
因敦亲王与护国公称病，朝会少见地没有唇枪舌战。倒是户部尚书元范出列，状告提刑司寒主司公报私仇，不仅当庭杖责他儿子，还将人扣押起来，请圣上做主。
此言一出，明堂之上鸦雀无声。
寒诺将一众王孙公子提到宪司询问的消息早已传开，他们中不少人的亲属也在其列，原也不是一件大事，偏生只有元致远出事了？说是公报私仇也好，说是他自找也好，终究与他们无甚干系，犯不着在这个档口得罪二人。
他们可以视若无睹，可文成帝却不得不过问。他的目光在群臣中扫视了一圈，落在寒诺身上，“寒主司，这件事你可有话说？”
寒诺出列禀道：“微臣只是按例传元致远过堂，他蔑视公堂，不听劝阻，微臣这才小惩大诫。”
“你那叫小惩大诫吗？”元范端着一身肥肉，伸手指着寒诺，骂道：“提刑司的杖木可都是实木，二十杖下去，还不把人腿给打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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