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想到了？”洪七七讥讽道：“举凡大家盛门，哪里没点丑事？可笑的是洪钟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洪宇平安成长后，他只以为那老道士的话是真的，认为是我替他们洪家承了祸害，对我更是百依百顺，无一不从。”
洪七七歪着头，视线盯着冰冷的石壁，仿佛从那里看到了过去的自己：“洪家商行遍布钧天，唯一没涉足的便是医药，而当时岭南杨家悬壶之名举国享誉，洪家欲与杨家合作，联姻是最便捷快速的方法。”
“可自我嫁入杨家后，洪宇的身体便一日不如一日，最终缠绵病榻，药石罔效。洪钟认为是我离了洪家后，无人为他们家族承担祸端，要我立时回去。我虽知这话荒唐可笑，也对不起阿善，可我无法眼睁睁看着他去死。”
她的声音在这里停住，迷离的目光中，露出了凄惨的笑容来。她未尽的话语中，是年少怀春的痴望，是不可言说的禁忌。
片刻之后，洪七七再次开口，声音悲怆：“我自休离开杨家，自认为将对阿善的伤害降到了最低，可我哪里知道，从我离开杨家的那一刻，对他们的伤害才刚刚开始。洪宇迎娶了何月华，得到了何家的支持，借着为我讨要公道的名义，开始对岭南杨家进行彻底打击，将他们挤出岭南后，成功抢占医药市场。”
寒诺静静地听着，负在身后的十指快速跃动，带着他的思维也飞快地运转着，结合他所了解的情况，分析洪七七话中的真假。
往事就像是一块巨石，一直压在洪七七的心上，如今得以吐露，就像是心上巨石被挪开，轻松了许多。她将身子往桌上歪歪斜斜地一靠，一身明亮的横纹稠衫拖曳在地，整个人便显出了几分慵懒。
在一片宁静中，寒诺开了口：“何四妹说杨有善曾经寻到了何微雪杀死她母亲的证据，可临终却又改了主意？”
洪七七点头应道：“不错，当时我也在场，阿善的身体已经瘫了，口也不能言，唯有手指头还能用。当时，他写给何四妹的字是：不可说。至于究竟是什么证据，我也不知道。”
“何微雪杀何府陈氏没有证据，而蒋凤鸣毒杀杨有善也只是你们的一面之词，纵然本官有心查证，也须得花费不少时间。便是眼下挽桃这桩案子，也没有蒋凤鸣蓄意谋害的证据，若只是过失杀人，罪不至死。”
寒诺声音低沉，尽可能地将话说的简单明白，“蒋家何等门第，你十分清楚；这其中还牵扯着敦亲王，如今他们两人还未有动作，但已经以罢朝向皇上施压。死人什么也感觉不到，但整个钧天的臣民还活着，他们不能成为死人追求公道正义的牺牲品。”
洪七七没料到他竟会如此坦诚，愣了一下，方问：“若我愿意为他牺牲呢？寒大人是否有能力让我的牺牲值当？”
寒诺漠然道：“制作藏匿五石散、破坏尸体，妨碍公务，按律处以半年刑狱；若你肯作证，可酌情减刑。”他的声音停顿了一下，眸光变得更冷：“此事并非你答应了便成，这其中牵涉良多，或许你的牺牲什么也换不来，甚至还可能招来祸端。”
洪七七笑道：“你放心，我来皎城前，在洪钟后院埋了一把火，眼下应该烧起来了，他自顾不暇，没有心力来管我的事。”
寒诺点头，应道：“如此便好。”
洪七七搁下烟枪，起身向他规矩地福了一礼，“七七在此代阿善多谢寒大人成全大义。”
寒诺漠然颔首后，转身离去。
时已过申，本该向西沉去的日光却懒懒地躲入了层层碎云后头，只留万里碧空，闷热难当。
寒诺阔步至内堂厢房内，见莲儿正立在窗口发呆，便在廊下同她说：“我着人护送你回寒府。”
几次惊吓，莲儿的精神已有点恍惚，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惶恐地问道：“为什么？我知道都已经说了，其他什么也不知道了，他们为何还要杀我？”
“许是挽桃同你说过什么，是你不曾在意的，但对此案却至关重要的。”寒诺勉力控制着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凉：“他们胆子再怎么大，也不敢在寒府动手。”
莲儿满含希冀地望着寒诺，欲言又止，满脸为难。
寒诺却似没看到她神情一般，继续说道：“寒府能保证你的安全，作为条件，你也需要尽力回想可能与此案有关的事，枝末细节也需要。”
莲儿眼中的希冀慢慢退散，最终绝望地低眉掩去眼中的哀凉，良久后，才道：“奴婢知道了，全凭寒大人安排。”
——
三月十六，初晨。
宪司开堂，审理的却不是沸腾了数日的挽桃被杀案，而是‘云中龙凤’老板洪七七涉嫌制作兜售五石散，以及毁坏尸体妨碍公务的案子；而洪七七在公堂之上，供出制作五石散为与蒋凤鸣合谋，毁坏尸体也是受他指使。
寒主司传了蒋凤鸣上堂对峙，后者对于两项罪名供认不讳，却只称制作五石散只为自己享用，未曾向外兜售。
洪七七当堂判了五月牢刑，而蒋凤鸣因涉及挽桃被杀的案子，案情未明为由，延后再判。
提刑司的布告一经贴出，满城又是一片哗然。
“也是洪家离皎城远，提刑司只敢挑软柿子捏；李盗酒和蒋凤鸣都自认杀了挽桃，可这桩案子就是判不下来！”
“就因为有两个凶手，这案子才不好判，随便判了谁不都是得罪人吗？”
“寒门也不过如此，那寒诺也是个见风使舵的主儿；看着吧，这桩案子拖一拖，等风声一过，指不定拿谁顶缸呢，那两人屁事儿都没有。”
在一片喧嚣议论中，提刑司的差役以神速传唤了数人到宪司堂上。
国都重地，天子脚下，最不缺的就是王孙公子；这些人仗着祖上荫庇圣恩眷顾，成群结队不学无术，只要不是正经事他们都干；而这样一群人聚集到宪司堂上，瞬间将光明严肃的殿堂变成了鸡鸭鱼肉的菜市场，硬是没有一句人话。
“爷在皎城混了这么多年，什么地方没去过？这提刑司还真是头一遭来，得，既来之则安之，既然来了，咱们就坐坐再走。”
随着这个声音一出，处于一片混乱中的众位公子都将视线投向了声源处——户部尚书之子元致远。
元致远一身紫衣白袍人模狗样，见众人看了过来，更为得意，大摇大摆地摇着稠扇往高案行去。
一蓝衫公子出列将他拉住，着急道：“元兄，这里毕竟是宪司，里头搁有陛下御笔题的字，不可胡来。”
元致远回头一瞧，冷笑道：“何兄如何这般胆小？皇帝不也要我爹给他管钱库吗？再说了，寒主司将咱们哥几个拘到这里来，自己却藏了起来，这是哪般道理？即便闹到了圣上面前，也是他的过失……”他的视线往旁边扫了一圈，嘿嘿直笑：“我生有腿疾，不能久站，要出了什么毛病，他寒诺担得起吗？”
何乾被他这一席话说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一时找不到话来辩驳。
元致远得意地扫过后头不吭声的众人，一甩袍袖，堂而皇之地登堂落座，翻玩着案上的令箭。
一白衣公子上前来拉何乾，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即便有不是，也是他领，你又何苦去惹他？”
何乾抬眼看了看玩的不亦乐乎的范志远，秀眉一蹙，低声问道：“郑兄可知道此来所为何事？”
郑林一摇头，视线往身后扫了扫，沉吟道：“你看看身后这些人，可都是那日去参与了何兄生辰盛会的。”
何乾抬眼细看，惊得脸色发白：“可不是嘛！可我们聚会，又怎么惹到提刑司了？难不成是有人告诉了我爹？”
郑林低眼看他，道：“那也是你爹在家单独管教你，犯得着把我们所有人都拉到提刑司来吗？你想想这两日闹得沸沸扬扬的挽桃被杀案，不是都说凶手是蒋凤鸣吗？三月初六，他正好也在你的宴会上，如今他投案自首，提刑司自然要查证清楚。”
何乾恍然大悟地松了口气，紧蹙的眉头微微一展，用力压了压自己的心口，将满心的惊慌给压了下去。
郑林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更觉好笑，喃喃道：“蒋兄也是运气不好，碰上个李盗酒。不过，以他的手段，栽不了的，何兄尽管将心安放回肚子里。”
“李盗酒！”何乾低低咬着这三个字，明眸中蕴出几分恨意，一张小脸扭曲成一团，咬牙切齿地道：“总有一天，我要让他从皎城消失。”
郑林嗤笑着道：“何兄慎言。”
话音刚落，只听得列站两侧的差役将手中杀威棒一敲，齐声唱：“升堂。”
又有人传：“寒大人到。”
寒诺自内堂转出，身后跟着满头冷汗的秦亮。
元致远靠着张椅将两条腿搭在高案上，慢悠悠地转了视线过去，先瞧见绯色衣袍上绣着的那只鸳鸯，便咧着嘴笑道：“才四品。”
寒诺立身案旁，双手负后，目光沉静地看着占据了他座椅的人。他还未开口，秦亮先小跑着上来，哈着腰赔着笑脸，劝道：“元公子，您不能坐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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