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风带着湿润的凉意，撩动李言若一身浅葱色的春衫，迎合着从毡布下漏出来的发丝，连同满苑的红绸绿缎在空中翻舞。
她抬头看向寒诺，那双冰凉的眼眸像是无底洞，将她满脸惊诧都装入其中，却又未曾惊起半点波澜。
在她目光的询问下，寒诺再次开口：“生老病死，天灾人祸，人之常情，谁也无法预料。”
李言若突然觉得身体一凉，下意识地摇头，低呼一声：“不要。”
寒诺的眉头微微一凝，“殿下不想为挽桃报仇吗？”
李言若呆呆地望着寒诺。在他的脸上，是她从未见过的神情，那双眼令她感到惶恐，十指本能地轻微一颤，手中的颜料碟落在矮案上，打翻了案上的碟子，七零八落地滚在地上；碟中的颜料不甘寂寞，飞溅上二人的衣摆、地面、石桌，晕染出一副斑斓的画卷。
她茫然地看了看一地狼藉，又看了看那只色彩狼藉的笔筒，突然间鼻头一酸，一股无力感涌上心来，颓然地往后靠坐在了栏上。
“我不知道。”她无助地用双手捂住了微疼的眼，低低的声音里带了一丝哭腔：“这八年来，她一直陪着我，比任何人都关心我。可一想到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受人指使，我就……”
说到这里，李言若的眉头狠狠一皱，后面的话就变成了倒吸的一口凉气。她狠命地揉了揉自己的双眼，突然嘟囔道：“寒诺，我眼睛疼。”
她低低语音中杂着的哭腔，并未融化寒诺满眼冰凉。他仍旧坐在原地，不动声色地道：“只需要殿下……”
李言若忽然起身，一手捂着眼，一手抓住了寒诺的肩头，痛苦地再次开口：“颜料进眼睛了。”
寒诺脸色一变，不曾多思，已经将李言若打横抱起，纵出凉亭往他寝屋方向去，一面喊道：“寒孚，请大夫来。”
寒孚领着走路都打颤的老大夫来时，李言若已经被寒诺安置到了床上，虚闭着的双眼眼泪直流。她咬牙切齿地抓着寒诺的手，在那只布满了细碎伤痕的手上抓出了深红的指印。
老大夫踏进房间门时，正听到言若公主颤悠悠地问：“你说我会不会瞎呀？”
他的身形一个踉跄，刚要回答一句，便听到了自家小主子的声音。
“朱砂、藤黄等都有毒，可能会瞎。”淡淡一句话说完后，寒诺接过了莲儿手中的湿帕，神色从容地替李言若擦拭脸上的颜料。
李言若吓得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泪水也更加汹涌，扁着嘴问：“我要是瞎了，还怎么给你当丫头呀？”
寒诺手上的动作微微一滞，随即笑道：“若是殿下的眼睛瞎了，皇上心一软，哪里还舍得罚你来寒府当丫头？”他说着话，侧腰起身将老大夫让到了床前。
那双死死抓着他的手在他起身的一瞬间松开了。
寒诺愣了一下，还维持着弯腰的姿势，看着纤细的十指被主人拢入了袖中，微微颤动。他的心突然一跳，漠然说道：“大夫来了。”
他说完这话，也不管李言若什么反应，抽身出了屋。
双眼的剧痛令李言若下意识地拽进了十指，任由寸长的指甲镶嵌进了掌心，痛意钻心，却分不清究竟是眼睛更疼些，还是掌心更疼些。她的视线一片水雾朦胧，却还是能够看清那个挺拔的身影消失在门边。
老大夫说了什么话她已经听不进去，只是麻木地任由莲儿摆布着自己。
寒诺说的很对，哪怕她的眼睛并无什么大碍，只要在皇帝面前装一装，示一下软，便能回到勉宫继续做她的公主。那样，她便不用卖力讨好寒诺，不用被他指责命令，她甚至还能重新让他成为自己的跟班，颐指气使。
可她偏偏还是选择留在寒府，努力地想要偿一偿自己欠下的账，哪怕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也希望能够弥补一二。
她勉强整了整精神，重新扬起了嘴角。
寒诺刚刚迈进书房，寒浅紧跟着便也来了。
两人都是军旅之人，一夜未眠也不见疲惫之色，只是脸色沉重，气氛显得阴郁。
“蒋允北以擅离职守为由，停了我的职；昨夜包围‘云中龙凤’的弟兄也被他下了佩剑查用。”寒浅随手捞起一本书翻了翻，吊儿郎当地往寒诺跟前一坐，瞧着他笔走龙蛇间，字迹端正圆润，忽然间想到了什么，嘴角抽动了几下。
“大哥，我可是在弟兄们面前夸下了海口，他们出了事咱们寒门得负责。”
寒诺漠然道：“寒门不是菩萨庙。”
寒浅陡然一瞪眼，“你这河还没过呢，就打算拆桥了？”
寒诺不言语，只等将最后一页宣纸抄写完毕后，牵到一旁晾晒着，他方才抬眼瞧着寒浅。
寒浅被他看得毛骨悚然，浑身都凉了一下，双脚一蹬地面，连人带椅离了老远。
“你被解职了正好，有另一件事要你去办。”寒诺从身前的抽屉中取出一本账目来，推到了寒浅身前，“这是张宇的账册，他如此谨小慎微的人，与蒋凤鸣合作，不可能没有留下丝毫线索。我怀疑，还有另外一本账册存在。”
寒浅扔开手上的书，将那本账册拿起来翻了翻，微蹙眉头，问道：“能做到什么程度？”
寒诺道：“我只要结果。”
寒浅脸上立时绽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得嘞，保证……”
他的话还未说完，寒诺又补充了一句：“惹出什么麻烦，自己兜着。”
寒浅脸色一沉，满面哀愁地问：“你该不会打算一直留在皎城了吧？”
寒诺不语，沉吟片刻，又道：“云中龙凤、蒋府、敦亲王府都派人蹲守，我要知道进出这几个地方的所有人的名单。”
寒浅起身走到了门边，听到了这话又停下来，讶然地转身看着寒诺。好半晌，才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这几家可都不是好惹的。”
寒诺掀起眼皮扫了他一眼，低头整理抄写好的《国策》，嘴角微勾一丝冷笑：“无妨，实在没辙，还能将你扔出去挡一挡。”
寒浅无语地翻了翻眼皮，溜走了。
寒诺将《国策》装入木匣中，正巧寒孚进来禀，说是言若公主的眼睛已无大碍，只是这两日需要好好歇着。他心下松了口气，将木匣交给老人，叮嘱着个机灵点的人送去东宫，又去唤了莲儿一道去提刑司。
两人刚到提刑司门口，便瞧见秦亮气喘吁吁地从里头跑出来，忙不迭地叫人去牵马。
一眼瞧见寒诺，秦亮那张本无多少血色的脸更加难看，只等寒诺下马后，才上前来，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地回道：“尸体被京兆衙门带回去了。”
寒诺眉峰一敛，秦亮忍不住抬袖擦了擦额头冷汗，继续说道：“梁大人说京畿治安是他负责的，如今出现了命案，尸体自然也该由京兆衙门接管。他还说……”
他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寒诺一眼，噎了噎口水，艰难地吐字：“梁大人还说，提刑司若要尸体，需要出具公文，按流程去京兆衙门提取。”
“我知道了。”寒诺微微点头，语调悠悠地道：“既如此，本官便亲自走一趟京兆府。”
京兆衙门，刑房。
老王扒拉着张宇的衣物，草草地将尸体勘验完毕，随后在报告薄上记录下来，便又去看另外一具尸体。五具尸体勘验完后，他才同候在外头的梁景福回禀。
“五名死者皆死于乌头中毒，没有发现明显挣扎的痕迹，至于是自杀还是他杀……”
不等老王的话说完，梁景福不耐烦地挥手打断，转头问陈昭宥：“有人来认领尸体吗？”
陈昭宥打开手上的公文扫了一眼，道：“张宇妻儿都在岭南，城中并无他的亲属；另外四人身份还未查明，布告已经张贴出去了。”
梁景福袖着手在院中来回踱步，皱着眉头嘟囔道：“最近是怎么了？走了一个挽桃，又来了五具尸体。改日得请凡恩大师给我驱驱邪。”
陈昭宥低眉问道：“提刑司的人要尸体，大人交给他们就是了，又为何硬要将尸体带回来？这不是平白给自己添乱吗？”
梁景福剜了他一眼，冷声道：“你知道些什么？寒诺回京才几日，就将手伸到了京兆府和兵马司，本官要再不作为，整个皎城都要变成提刑司的了。”
陈昭宥满脸不以为意，“听说今日一早，蒋总兵停了寒浅及其亲信的职，这等于是和寒门彻底宣战了。大人何不坐山观虎斗，等他们斗个两败俱伤后，再收渔翁之利。”
梁景福叹了口气，“虽说蒋家与何家交好，宫里有熙妃，朝中有吏部尚书，朝外又有京畿四周的兵权；可你别忘了，寒家是虎狼之师，能驾驭他们的只有皇权。蒋寒两家一无政仇，二无私怨，他们又怎么会斗个鱼死网破？倒是张相那里，叫人担忧。”
陈昭宥沉吟片刻，微变脸色，“大人说的是月前那桩军饷贪污案？”
梁景福面色凝重地点了一下头，“寒门不是任人宰割之辈，寒诺此次回京，多半也是为了那件事回来的。既然他和张相迟早会撕破脸皮，我如今再献殷勤也无济于事，倒不如出手占了先机。”
他的话刚刚说完，便有门人匆匆来禀，说是提刑司寒大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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