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徐公公的话，蒋允北再没有阻止的理由，而紧接着提刑司的人业已赶来，将云中龙凤一干人等皆带走，独留下了洪七七。
蒋允北见自己在此处也无济于事，只得愤愤而去。
寒诺令人守好酒楼，不许任何人出入，目光才落在了洪七七的脸上。
从兵马司的人到来，至楼中诸人被带走，洪七七的脸上从始至终都是一副看好戏的样子，仿佛今夜在她的酒楼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没什么关系，亦或者说，并非是什么值得浪费情绪的大事。
“请洪老板带路。”寒诺立在楼梯门口，侧身一让，虽然是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但意思却是再明显不过。
事情到了这个份儿上，洪七七也没什么好反抗的，提着裙摆上了楼，随口问道：“寒大人是真心想要为那个姑娘洗冤，还是仅仅是因为这桩案子关系到李盗酒，不得不查明真相？”
回应她的是沉默，以及身后沉缓的脚步声。
寒诺并非甘心受人摆布的人，可在挽桃这件事上，他不得不说，那些人赌对了！若是换了旁人来，或许也会一步步地掉入他们设计好的陷阱，但未必能有如此高的效率。
敦亲王、护国公、甚至是国相张觅，随便拎出一个都不是好惹的，很有可能这桩案子还未查证清楚，这人便已经死于非命。而只因为如今调查这桩事的人是寒诺，是寒家的长孙，这些人不敢轻举妄动。或者，又是他们太过自信，以为自己一介武夫，对于查案的事一窍不通。
殊不知这天下之事，皆为因小见大，排兵行阵是如此，查案断案亦是如此。对于他来说，不难。
可洪七七这个问题，却将他难住了。
他想将凶手绳之以法是真，却不是为了死去的姑娘。人死了便是死了，魂归黄泉，再也不会感知人世的一切，可活着的人会知道。
他能被调来查这个案子，也是因为这桩案子关系到李盗酒，不得不查！
这两个原因，似是而非，互相矛盾，却又相辅相成。
没有等到他的回答，洪七七也不再多问，静静地上了三楼。这次，有了她的带路，守候在楼梯间的小子并未阻拦，只是看向寒诺的目光，如狼似虎，恨不能将他生吞活剥。
寒诺浑然不在意，跟着洪七七上了三楼后，却并未在她的引领下进入天字甲号房，而是径直向最里端的那间房行去。
洪七七像是被定在了那里，双眼微垂，盯着地面，不知思量什么。
寒诺兀自推门而入，果真见白纱素帐后，静静立着提刑司前主司杨有善的牌位，而在他的牌位前，赫然便是小六子说的那个带有香味的木盒子。将屋子扫视了一圈后，他又退了出来，折身回来，望着天子甲号房间的门，沉声说道：“提刑司的职责是维持律法正义，还真相于天下。”
洪七七勾了一下唇，冷笑道：“如果那个真相，所牵扯的人，凌驾于律法之上呢？”
“没有人可以凌驾于律法之上。”这次，寒诺的声音毫不迟疑，冷如霜利如刃，是他于三军阵前掷地有声的模样：“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律法便是国家的规矩，有人逍遥法外，只是因为该他承受的制裁还未到来。”
强敌可灭一国之势，而内腐却可毁一国之基；寒门世代以卫国为己任，建武强身以御外敌，修身习文以安民生；这是寒门子弟世代相传的祖训，也是每一个寒门儿郎必须做到的职责。
而寒诺将来要领导这样一群人，自然更是其中佼佼者，需要付出比旁人更多的努力，承受更多的痛苦。当然，他收到的回报也相当可观。
似乎是他斩钉截铁的语气，给了洪七七力量，她的双腿终于不再沉重，脸上的笑容也不那么苦涩冰凉。她退后两步，向着寒诺单膝落地，拜请道：“小女洪七七，有冤情容禀，请寒大人，为含冤而死的提刑司前主司杨有善，主持公道。”
寒诺并未意外，面无表情地垂眉看着跪在眼前的人，漠然道：“待挽桃这桩案子了了，再说你的事。”
洪七七却坚决地一摇头，“等这桩案子了了，这公道便给不了他了。”
寒诺一挑眉：“你的意思是，杨有善的死，与杀死挽桃的真凶有关？”
洪七七一点头，含恨道：“寒大人应该清楚，杨有善好歹是提刑司主司，这个人杀了他竟还可瞒天过海，逍遥法外，他的身份定然不简单。此番挽桃的事一出，若非李盗酒发难，恐怕又将不了了之。”
“我知道了。”淡淡地说完这句话，寒诺便不再理会她，抬手推开了隔壁房间的门。
淡淡的梨花香从屋子里飘了出来，扑面而来的白布在眼前拉开了一片朦胧，看不清屋子里的状况。寒诺伸手将白布揭开，撞入眼中的，是一个摆满了瓶瓶罐罐的褐土色的架子。再往里看去，宽敞的高案上摆放了各类器皿；隔间里是在笼子里的小动物，略略一扫，竟有数十只之多，只是都昏昏欲睡，没什么精神。
“那架子上陈列的，是制作五石散的原料。”短短时间，洪七七已经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绪，脸上又恢复了那清冷艳丽的冷笑，漫声说道：“他们利用云中龙凤的特殊性，还拉来了熙妃作为掩护。制作出来的五石散，除了黑市流通，最大的流通点，便是各大青楼妓馆。”
她说到这里，插了一句调侃：“似寒大人如此正直的人，应该没去过那种地方。你那个族弟却是那里的常客，问他便知道了。”
寒诺默然不语。
洪七七又继续道：“因为调查何家姨娘被杀一案，杨有善查到了何微雪的头上，顺着她发现了这个房间的秘密，才被他们灌下了毒药，不过几日便殒命。”
她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但脸上的笑容却已经收敛，换做一脸落寞，“我赶到皎城时，他全身已经瘫痪，连话都说不清了。”
寒诺在房间里转了一圈，面色变得十分阴郁。事情发展到现在，他心里已经有了大致的轮廓：何微雪杀了何四妹的母亲，而李盗酒要为她讨要一个说法；蒋凤鸣杀了杨有善，洪七七便要与他同归于尽；那么挽桃呢？她的死是意外，还是有人设计的?
他看向洪七七的目光了，已有了如冰的凉意，声音也在潜移默化中，变得犀利起来：“挽桃究竟是怎么死的？”
洪七七惨然一笑，“三月初六，蒋凤鸣带着一具尸体来到云中龙凤，说是她发现了三楼的秘密，要我帮他处理尸体。我给那姑娘梳洗后，在她头上敲了个伤口，又拿绳子勒出了自尽的模样；因为她的指甲已经完全变黑，根本无法掩藏她中毒而亡的事实，就只能将她的指甲拔了，将尸体拉到了皇觉寺掩埋后，我才通知李盗酒。只要有人翻出这桩案子，就必然会找到皇觉寺，然后查到云中龙凤，发现这个房间。”
寒诺接过了她的话：“皇觉寺与云中龙凤都贴有皇家标签，寻常人根本不敢轻举妄动，如果接手这个案子的人没有足够深厚的背景，注定无法撼动蒋家，云中龙凤自然是安全的。而查案这人能对皇觉寺和云中龙凤下手，这也就说明他也能动蒋凤鸣。”
洪七七点点头，“原本我以为，李盗酒会亲自来查这个案子，谁曾想，他竟然唱了这么一出戏，倒是把我吓了一跳。若是换了旁人来查，如同京兆尹一样将这桩案子当做糊涂事了了，便是个失手误杀，他也要坐牢的。”
不知道是心中藏着的秘密说出来后轻松了许多，还是她在寒诺这里看到了为杨有善洗冤的希望，她的笑容看起来，竟添了几分柔和。
可寒诺的心里，却是久久不能平复，他死死地盯着洪七七，一字一顿地问道：“挽桃之死，但真与你们没有半点关系？”
洪七七愣了一下，显然没有料到他会如此问。随即莞尔一笑，摇了摇头，道：“我常年居在高原，对皎城的情况了解并不透彻。至于李盗酒……”话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脸上笑容更深：“那小子虽是个地痞无赖，但也还算是个人。”
算是个人？
寒诺不知道，如此形容一个人，是褒义还是贬义。但李盗酒那副皮籁模样他是但真不喜，连带着他的一言一行，都需要慎之又慎地思考再三。
他缓缓地叹了口气，道：“去宪司吧。”他说完，缓缓下来，只叫原本守在门外的兵马司的人进来，将三楼各个房间的东西尽数封存带回提刑司去。
五更声响，路灯阑珊，长街一片寂静，整个皎城笼在一片灰蒙蒙中。
寒诺驻步‘云中龙凤’门前，不由自主地回首望了一眼这座灯火璀璨的巍峨酒楼。这座在厚坤街上立了无数个朝代的酒楼，经过无数次的翻修完善，一檐一角都透着华贵、高雅、精致。
而在李盗酒和洪七七的复仇计划中，这座酒楼都成了陪葬品，连同挽桃的尸体，一起成为他们计划的奠基石。此案一过，此楼将不复存在，或许，等到拨云见日的那一天，人们再谈起‘云中龙凤’，不是婉转低吟的戏曲，不是温润可口的清酒，也不是这高雅清贵的装潢，而是剧毒、人命、一个刽子手的修罗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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