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刑司内堂上挂着的那几幅字画,分别是:严于律己、修身齐国、天威皎皎、明镜昭昭。十六个磅礴苍劲的大字,下配青松柏叶、劲竹束梅。
寒诺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能写出如此凛然霸气的人不少,但能写来挂在提刑司内堂的,普天之下,也只有当今天子一人而已。
堂上余下的六人显然不及小六子那样能说会道,须臾间只听得一片哀嚎声起,哭声震天。
原本还神情轻松的小六子面上一急,跪在寒诺面前,求道:“大人明察,弟兄们能填饱肚子就不错了,谁还有心力去干那等事?这里头还有孩子呢!”
寒诺瞧他自己也还是个孩子,不由的勾了勾唇角,没多说什么,只是起身去了外堂。
堂上,几个差役正准备上刑,听得寒主司一声:“且慢。”
他们的动作便停了下来,抬头望向了秦亮。
秦亮忙赔着笑脸同寒诺说道:“这些刁民,不用刑是不会老实招认的。”
寒诺道:“是我错了,犯案的不是乞丐,把他们都放了。”
他这话一出,下头几个乞丐忙呼英明,秦亮的脸色却难看到了极点。他扯着嘴角,尴尬地笑道:“大人朝令夕改,让外人怎么看咱们提刑司呢?”
寒诺漠然地看着他,“照你的意思,是要将他们屈打成招吗?”
秦亮忙弯腰揖礼,惶恐道:“小的不敢。”
寒诺不再理会他,自去屋内换了一套月白天青的常服,带着小六子出门去。他将小六子也拎上了马背,悠悠然地驱马慢行,一边低声问道:“你知道从哪里能买到乌头?”
小六子一双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个圈后,伸了一只手到他面前,竖起了两个指头:“这是第二件事了。”看到寒诺默然地一点头,他却还有条件:“干我们这一行的,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就是不能见官。我若是告诉你了,你把我卖了怎么办?”
寒诺的声音里含着戏谑:“主动合作与被动合作的区别是,官府为你隐瞒保密还是公诸于众。”
小六子双眼一亮,立即爽快地答道:“乌头是中药也是毒药,就算是药铺中,也只有洪家药铺有公开售卖。但是在那里买,须得开具官府的申明,麻烦不说,还必须留档。即便是黑市,也没几个敢售卖的,只有东市那家陶人馆才有卖,不止是乌头,那里还有砒霜、野葛……应有尽有,不过老张也算是十分谨慎了,每一个来拿药的人都悄悄做了账目的,而且给的量也不至于死人。”
寒诺应了一声,拎着小六子的手臂,将他扔下马去。随即同他说道:“继续盯着云中龙凤,有什么消息立即告知我。”语毕,打马扬长而去。
虽然是被扔下马的,但小六子的身子晃都没晃一下,只是被寒诺捏过的胳膊有点疼,他伸手揉了揉。望着寒诺纵马远去的身影,他吐了吐舌头,伸手从怀中取出一个青蓝布的钱袋子,拿在手里掂了掂。
他将钱袋子拉开,脸色顿时变了。只见里头根本不是什么碎银,而是一堆奇形怪状的小石子,五颜六色的倒是十分好看。
他还没收住自己的惊讶与鄙夷,听得马蹄声急,眼前黑影一晃,手中的钱袋子已经没了影。他抬头,望着马上的寒诺,傻傻地扯出一个笑,不慌不忙地道:“地上捡的。”
寒诺将钱袋子收入怀中,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兀然一笑:“我保留追究你的权力,好好干活。”然后,再次打马而去。
小六子呆呆地望着那一抹绯色的背影,同记忆中那个痞籁的身影重叠起来。
原本,皎城四个城门口都设了集市,崇奉三十二年,最繁华昌盛的南市毁于一焗后,便被崇奉帝改为了流民窟;而紧随南市其后的东市一跃而上,成为皎城最繁华的集市。
整个东市占地几乎千亩,从厚坤街的主道一直蔓延到了东城墙下,所贩卖的商品应有尽有。
陶人馆就伫立在市井中心的望月坊内,铺面约有五丈宽,摆满了形状各异的纯色陶品。门前搭了一架凉棚,棚内放着几张高案,上头摆放着着色的陶制摆件,旁边还张了一个凉棚,置下几张矮几,备好了着色需要的一应颜料及用具。
此刻,一青衣蓝衫的少年正坐在其间,提着着色笔为一尊和合如意的笔筒着色。他形容俊朗,眉宇清秀,目光随着手中那只小小的着色笔而慢慢游动,不时抬袖擦一擦额头的细汗。
笔筒的底座做成了流云的形状,染作渐变红晕,往上渐灰渐白;筒身烧制的很是光滑,少年正在专心地在上面勾勒一束墨竹。
笔筒上忽然罩下了一层阴影,少年头也不抬地道:“劳驾让让。”
“何公子。”
这清冷淡漠的三个字,令何乾心头一震,感觉浑身都凉了起来。他缓缓地抬头,入眼这人不是寒诺还能有谁?
也许是寒诺在‘云中龙凤’留给他的印象太过深刻,他的手本能地抖了一下,在洁白的笔筒上划下了长长的一条墨痕,将那一束将要完工的墨竹毁了。他却无暇去理会,手忙脚乱地起身,将笔筒捞了起来,连同手中的画笔也一并的往身后藏去,唯唯诺诺地唤了一声:“寒……寒大人。”
寒诺盯着何乾看了好一会儿,才移开了视线,转身往铺子里去。
掌柜张宇听到外头的动静,已经从里间出来,瞧见来人,忙恭谨地迎上来,赔着笑脸道:“寒大人是为了挽桃姑娘被杀的案子来的吧?”
寒诺颔首,随意地打量着屋子里的布置,随口应道:“按制过来看看。”
张宇年已过不惑,身形微胖,因脸上胡须刮的干净,加上皮肤白净,看起来竟还是不到四十的人。他弓着腰跟在寒诺身后,浑厚的声音中参入了一丝惋惜,叹道:“好好的一个姑娘,说没就没了,但真是可惜了。”
寒诺没应他的话,转身往里间去。里头陈设与外头差不多,只是多了些高大的摆件。
张宇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后,又絮絮叨叨地说了起来:“祖上传下来的手艺,陶制的东西不废材料,贵在烧得精致。挽桃姑娘是店里的常客,那日她来,说是要替公主挑选送个太子生辰的礼物,正好烧出一件镶嵌琉璃的风铃,声音清脆的紧,只是还未上色。她说公主要的就是没上色的,拿回去亲自着色,方能彰显诚意。她临走时,还嘱咐小的有什么好东西都给她留着,下次还要来……”
他的话到了这里,声音里竟然有几分哽咽,也不知道是为了那个年纪轻轻就殒命的姑娘,还是为了她死之后自己损失的一个大客户?
寒诺在屋子里瞎转,目光一一扫过架子上的摆件,定在最中间那一锭金元宝上。他抬手要去拿,张宇却上前一步,为他解释道:“这元宝,是三年前店庆时蒋公子送的,用来镇财的。”
他位置站的很巧妙,更好挡住了寒诺的手。后者也没有深究,又侧身去瞧别的,随口问道:“何公子怎么会在这里?”
张宇抬袖擦了擦额头,轻轻地松了一口气,方又赔着笑脸答道:“店子里的生意越做越大,人手忙不过来,头两年小的托王婆给找几个手巧会绘画的伙计,王婆当时就把何公子带来了。小的当时也不知道他是吏部尚书的公子,见他画工不凡,就留下了。后来何家找上门来,将何公子带走了,这两年他得了空便悄悄来我这馆里,说是不收工钱,免费替我作画。”
寒诺转头盯着张宇,忽然厉色问道:“私自贩卖剧毒,毒杀挽桃,该当何罪?”
“什么?”张宇吓得面色惨白,双腿打颤,只能勉强站立,脸上的笑也比哭难看:“大人说笑了,借给……”
不等他将话说完,寒诺阔步上前,伸手便将架子上的那个金元宝拧了一圈。伴随着一阵轰鸣声,架子从中间分裂开来。用黄油纸包裹着的东西,整齐地码放在架子后面,其中交缠的味道,令人作呕。
张宇吓得瘫坐在地,哆嗦着说道:“小人只是利欲熏心,可从未干过害人的勾当。”他说到这里,忙不迭地爬了起来,从柜台后的的梯子上去,自阁楼中取出一个黄皮账目来,递到寒诺手中:“大人不信来看,这是从我这里买了黑货的人的名单。这么多年来,从没有出事。”
寒诺将那本账目翻了翻,见上头日期人员都记得十分享尽,买了多少东西,用作什么途径,都记录的清清楚楚,不过,都是些芝麻绿豆的小事。不是张三买了砒霜喂了邻居家那头践踏了他菜地的黄牛,就是刘嫂买了雷公藤治疗老寒腿……
见寒诺脸色稍稍缓和,张宇又道:“这些东西虽说是毒药,可用得好了,也是良药。老百姓得了病,没钱请大夫,就用民间偏方救命。自从官府明令禁止贩卖采购后,这些东西便被销毁殆尽,洪家药铺虽有销售,但价格不菲,且还需要官府开具的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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