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儿今年才十六,身体却比同龄女子要壮硕许多,力气也比旁人大些。因此,勉宫的人要出门采办,多半是带着她,好拿东西。
她是今日下午直接被人扔到京兆府门外的,醒来后只记得自己出宫那日发生的事。
“下个月便是太子的生辰,公主让奴婢同挽桃姐姐到东市挑件白陶,要亲自描样子。那日,奴婢和挽桃姐姐一通出宫,东西买好后,姐姐说她要见一个远房表哥,让我先到青龙门外的皇觉寺等她。”
莲儿的声音中气十足,许是想到了挽桃的死,心有后怕,声音颤抖。
“我虽然纳闷,但也没多想,便在皇觉寺外等着。直到天色渐晚也不见她回来,因想着下钥的时间到了,便要去寻她。没想到没注意就被人打晕了,醒来就在这里了。”
寒诺站在一旁静静听她说完,从一旁的案上取了温水递给她,等她情绪稳定后,才问:“你知道挽桃的远房表哥是谁吗?”
莲儿摇摇头,迟疑着道:“挽桃姐姐的家人没了,奴婢还以为她在世上再无亲人了。”
寒诺看了她一会儿,转身出门,示意牙婆好生照顾她。
陈昭宥见他离开,立时跟了上来,不等他问,便道:“卑职已经着人去查过了,皇觉寺的僧人证明她确实在那里待过,至于挽桃的表兄,实在无从查;一一排查下去,也只有人看到她在东市出现。”
寒诺步子迈的很缓,负在身后的十指有序地跃动着;他习惯性地拢着眉头,紧抿双唇,一张硬朗分明的脸布满寒霜。
京兆府的后院不大,种植的常青绿植已经人高,葱葱郁郁地掩映住了一切不能见光的东西。
寒诺的脚步在院子门口停了下来,冷漠的声音随之传来:“将所有见过挽桃与莲儿的人列出清单来,另外,待莲儿精神好些,送到我府上去。派人搜寻东市、北市、南河三个地区,找到挽桃的埋尸地点;找出将尸体挂上城楼的人。”
他说完这话,人已经阔步出了门。
陈昭宥在原地呆了呆,跑去里院禀了梁景福。
梁景福虽然胆小,但他也是常居高位的人,更有他妹妹的缘故,平素在皎城也是耀武扬威惯了。听他这么一说,冷笑起来:“虽说这案子是从京兆府移交出去的,按制我们也该配合提刑司的调查。可这个寒诺却直接越过本官对你们发号施令,未免有越俎代庖之嫌。”
陈昭宥道:“是不是他常年在外领兵,不知道人情世故?”
梁景福负着手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沉吟道:“寒门最重规矩章法,若不然,寒门子弟都能在钧天横着走了。无论他是有心还是无意,寒诺这个人,不能留在皎城。就是不知道,皇上将提刑司交给他,是为了李盗酒的案子,还是打算让他长期留在皎城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又道:“你先照他的话去办,待李盗酒的事了了,再论其他的。”
陈昭宥应声而去。
寒诺回到府上时,寒浅正蹲在他院门口抄写《国策》。天色已经黑尽,北苑外的路灯太昏暗,他在矮几上放了一盏油灯,那丝儿火光随时有被微风吹灭的风险。
一看到寒诺回来,寒浅立即绽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凑了上来,殷勤地问道:“大哥,案子进展如何了?”
寒诺驻步,低头瞧了一眼他那张牙舞爪的字,实在没眼看下去,微皱眉头道:“好好练练字。”
寒浅苦着脸道:“你是知道我的,从小到大对笔墨过敏,提到这个就浑身难受。”他双手在前念个了佛,央求道:“你另外择个惩罚吧。”
寒诺不理他,信步入院。
寒浅厚脸皮地跟着他入院,鞍前马后地端茶递水,极尽奉承谄媚之事。
寒诺的脚步终于在书房门前停了下来,转头看了他一会儿,唇角微微向上一挑,硬朗的五官立刻柔和下来,给人一种从隆冬跨进春阳的感觉。
寒浅在他柔和目光的注视下,堪堪打了个寒颤,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
“既然这样,我倒是有一件事交给你去办。若是办好了,惩罚可免。”寒诺的声音也柔了下来,低沉缓慢地流进了寒浅的耳中,“若是办砸了,新账旧账一起加倍。”
寒浅隔着衣衫摸摸胳膊上的鸡皮疙瘩,一阵激灵后,明智地做出了选择:“我还是继续抄《国策》吧。”
他刚刚转身,衣领子就被人拎住,拖进了书房去。
寒诺的书房里,除了书还是书。临窗放着一张写字案,案上堆放着厚厚的几挪公文,一本《国策》正摊开在面前,一旁铺着的宣纸上才抄了一半。
他挑亮了案头的烛火,又坐下继续接着抄写,一边头也不抬地说道:“你去替我查查‘云中龙凤’三楼甲字号房是谁用着,都有哪些人可以出入。”
寒浅的身影在人高的书架子中穿梭着,想起今日他到‘云中龙凤’去的事,纳罕道:“你问这个做什么?难道挽桃的案子同‘云中龙凤’有关?”他随手抽出一本带有插画的花卉集,大大咧咧地往案后坐下,扫了一眼寒诺的字,调侃道:“你抄这个做什么?难不成也是被罚抄的?”
寒诺不动声色地继续道:“再找个借口,翻翻‘云中龙凤’的后院,每一寸地方都不要放过。”
听他这么和‘云中龙凤’过不去,寒浅来了兴致,正色问道:“难道真与‘云中龙凤’有关?”
寒诺本不欲作答,但想了想,还是说道:“是否与‘云中龙凤’有关,还得看你的调查结果。做的谨慎点,不要让人知道是我让你去查的。另外……”
他搁下笔,抬首扫了对面的人一眼,“告诉兵马司的人,若是在街上碰到言若公主,立即将她送回府来。”
寒浅正点着头,听了他最后这句话,大惊失色,“你可饶了咱兵马司的兄弟吧,谁敢跟公主过意不去啊?”
寒诺看着他,又动了下嘴角,淡漠地说道:“性命也好,差事也罢,他们因此事有任何闪失,我寒门负责。”
寒浅咧嘴抽了一口冷气:“为了公主的安危,你还真舍得下血本啊!”他将那本还未来得及翻看的花卉集扔在案上,起身的时候再次扫了一眼那本《国策》,忽的想起了什么,瞪大了眼。
他一脸难以想象的不可置信:“若是我记得没错,太子爷前几日被罚写《国策》,你该不会是……”
寒诺冷冷道:“闭嘴。”又补充一句:“若有第二人知晓,我便打发你去做太子伴读。”
寒浅只觉得浑身一凉,自动将刚才的对话从记忆库中删除,并且自我催眠:“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然后出门去了。
寒诺抬首看了一眼他的背影,复低头认真抄写。
他写得一手端正的正楷,一撇一捺都规矩方正;他的手指匀称修长,常年在刀枪箭雨中,难免擦伤磕碰,布满了细碎不起眼的伤痕;随着笔尖在纸上轻点,墨色晕染,勾勒出一句:“故夫决情定疑,万事之机,以正乱治,决成败难为者。”
沉沉地念过这句话后,寒诺再运笔时,写出的却是‘李盗酒’三个字。他定定地看着这三个字,眼皮向下一压,眸中寒光又挤了出来。
他查过李盗酒这人,从小在西山均县长大,十岁来的皎城,仗着敦亲王的势力,终日招摇过市率性而为;可他也并未做过什么十恶不赦的大事。这样一个心性不定的人,却对朝中形势分析的头头是道,究竟是大智若愚,还是受人摆布?
他背后的人会是敦亲王吗?
寒诺下意识地提笔在宣纸上画了四个圈,心下沉思道:如今朝中各方势力纠缠,护国公蒋言、左相张觅、敦亲王李欢庭、以及文成帝。李盗酒利用挽桃之死,在皎城搅弄风云,是想拉谁下水?
他自然不会对自己的生身父亲下手,恐怕也没有胆子同皇帝作对;余下的两股势力当中,张觅为人谨慎,又是国丈,掌控着钧天的财务;而护国公蒋言掌控着兵部及皎城城防、京郊四周的防卫,两个都是一跺脚可令皎城颤三颤的人……
挽桃是言若的贴身婢女,若真如李盗酒所说她在内务府登记的身世是假的,那么她的真实身份便是这桩案子的关键,也是李盗酒的目标所在。
究竟是谁,将探子安插到了言若公主的身边?
他专注地沉吟着,下意识地搁笔起身,行到了窗前,目光远远地投向了夜空。迢迢银汉无星无月,漆黑如墨;晚风低吟,院子里随处可见的红绸绿缎随风而起,在昏暗的灯火映照下,恰似女子善舞的水袖。
他在窗畔立了许久,直到感觉拍在脸颊上的风有了凉意,才又折身回案后,提笔书下‘云中龙凤’四个大字。
写完后,他盯着那四个字看了好一会儿,目光茫茫地往前移动:宣纸的上半部分,端端正正地列着《国策》内容,而下半部分,则被他画的乱七八糟。
一声轻叹从寒诺口中溢出,被钻进屋子里的风轻飘飘地吹散了。他认命地将那张被画的乱七八糟的宣纸揉成了一团扔进桌下的竹篓中,重新抄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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