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龙凤’的戏曲已经从烂漫婉转的《牡丹亭》变成热闹铿锵的《铡美案》。
二楼包厢中,何乾靠坐在临窗的榻上,探头看着台上的戏,头也不回地问:“真相究竟怎样?”
在他对面,寒浅将酒杯递到了唇边,眉头愁绪一上来,叹了口气,又搁下。他张开稠扇狠狠地扇了两下,心里的烦躁还在,语气也显得不耐烦起来:“什么真相?”
何乾转头瞄了他一眼,斜着嘴角道:“当然是寒诺任主司的事啊!”他今年才及弱冠,长得清秀文静,但一双眼却充满了不羁,“他究竟有没有能耐?”
寒浅身上还穿着武甲,显然是当值时间溜到这里来的。听到何乾的话,嘴角狠狠一抽,冷笑着道:“那个男人惹不得。”
何乾很是吃惊,“你这么一说,我倒是很好奇,连你都不敢惹的人,究竟是什么货色?这些年总听说寒门子弟了得,而他更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可他一直在擎牙关守着,也没机会见识见识。”
时值三月,正是春暖花开之时,寒浅却堪堪打了个冷颤,好心提醒道:“你可想清楚了,寒诺这人脾气怪得很,而且,他曾经徒手打死过老虎。”
何乾惊得呆呆地瞪着他,眸子里倒映出一个清冷修长的身影来。好半晌,他朝寒浅一眨眼。
这两人经常混迹一处,默契自然是有的。接收到他的暗示后,寒浅想也没想,纵身跃起要从窗口逃走。他的身子刚刚腾起,斜里飞出一物,正正击中他的膝盖,令他整个人跌在桌上。
满桌菜肴四处飞溅,一时间碟碎碗摔,好不热闹。
何乾盯着满面寒霜的男人看了半晌,确认他就是寒诺后,暗暗抬袖遮脸。老夫子曾经说过,背后不可道人是非,看来是正确的。
“啧啧啧,太浪费了。”随着这个清脆的声音响起,李言若从寒诺身后钻了出来,看着满桌佳肴毁在一人身下,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寒浅,你也太暴殄天物了。”
寒浅将自己的脸从一叠芙蓉糕中抬起来,带着满脸残渣冲着言若公主一笑,“给殿下请安了。”
见是李言若,何乾也早已下了榻来,恭谨地立在一旁请安。
李言若穿着紫金束腰男装,带了四角帽将自己的头发藏了起来,但她那张水灵娇俏的小脸蛋和消瘦娇小的身材却是怎么也没藏住。她也不是个在乎世俗礼节的,冲二人摆摆手,大大方方地在屋子里找寻起来。
终于,她的目光定在了沉香木的窗柩上,看着上面明晃晃地镶嵌着自己的珍珠耳坠子,心里‘咯噔’了一下,转头看了一眼仍旧八风不动立在门边的寒诺,嘿嘿一笑。
寒诺行了过去,伸掌一拍窗柩,将那颗珍珠震脱下来,还给李言若。他的目光,慢慢地落在了寒浅的身上:“你在这里做什么?”
寒浅此刻已经从桌上爬了起来,忙着清理身上花花绿绿的东西。听到问话,打着哈哈:“这个……听说……”情急之中,到真教他找到了一个强有力的借口,顿时来了精神:“听说挽桃曾经在云中龙凤出现过,故而我特意来这里看看。”
“撒谎。”李言若一边小心翼翼地收好自己的珍珠,一边说道:“挽桃出宫时身上所带银钱不多,这里入门就要一两银子,她哪里来的银子来这里?”
寒浅一脸欲哭无泪,僵立在原地。
刚刚拆完他人台的李言若犹自不觉,旁若无人地捡了张干净的椅子坐下,还大方地摆了摆手,招呼大家:“你们也一起坐吧。”
包厢里没人动,她也懒怠搭理了,探头瞧下面的戏。
“回去抄五十遍《国策》。”
在寂静的厢房里里,寒诺那低沉平淡的声音显得格外的突兀。
寒浅无语。
李言若转头望着寒诺,无语。
“五十遍会不会太多了!”寒浅面色痛苦地做最后的挣扎:“不如换别的刑罚?跑步?还是……”剩下的话,被寒诺冷冰冰的眼神打住了。
何乾此时彻底感受到了寒诺的可怕之处。这个男人,站在那里就如一座冰山,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十尺之外都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寒气。
他的额头已经有细细的冷汗淌出,微风从撑开的窗口飘了进来,吹得他一身薄薄的蓝衫紧紧贴着肌肤。他抬袖擦了一下额头的汗,就一个这么细微的动作,在寂静的房间里却显得格外响动。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的身上,他的身体紧绷着,感觉有芒刺定在他身上,稍微动一下就会划开肌肤淌出血来。他的双手局促地、紧紧地捏着衣角,指尖的汗在薄纱上留下了浅浅的污痕。
“我说今儿怎么这么安静,原来是新任提刑大人来了。”这个带着淡淡笑意的温润声音传来,仿佛是隆冬里从高空投下的一束烈阳,将满屋子的寒气驱散。
众人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转头望向门边。
绯衣长袍的蒋凤鸣微笑着踏进门来,先朝窗边的言若公主行礼,尔后又同寒诺揖礼,“早听闻寒兄迁任提刑司主司,本该上门道贺,奈何兵部人手短缺,实在抽不开身来。”
寒诺不动声色地还了一礼,尔后迈步出门,态度可谓傲慢至极。
李言若连忙跟上,见他径直往三楼的楼梯间去,小跑两步追了上去。一转角,便看到前方楼梯间乌泱泱地挤了一大堆护卫,将寒诺的前路拦下。
寒诺微振袍袖,手刚刚递出去,身后便传来了蒋凤鸣的声音:“寒兄且慢。”
话音落下时,寒诺已经利落地将二人打倒在地。他目光仍旧凉凉地盯着前方的拦路人,却没再往前去,只是转身瞧着跑过来的蒋凤鸣。
蒋凤鸣道:“寒兄久离皎城,有所不知,‘云中龙凤’三楼已经被贵人包下,不对外开放,擅自闯上去,若贵人在此出事,恐怕你不好说。”
他把话说得委婉,但寒诺还是听出来了。以寒门在钧天的地位,还能称得上一声贵人的,就只有李氏一族;寻常皇亲即便有这个心,也没有这个胆子,蒋凤鸣嘴里这个贵人,多半是宫里的人了。而当今皇上忙于政务,无暇来此,倒是听说,宫里几位娘娘深爱戏曲。
见他沉默,李言若眉头一揪,上前道:“凭他什么贵人,现在本公主要上去,谁敢拦着,我就让皇兄……”
她的话还未说完,手腕被人一拉,却是寒诺拉着她转身下了楼。半句狠话在她嘴里囫囵了个圈又噎了回去,直到被寒诺拉出了‘云中龙凤’,她才皱眉道:“就算是皇后的地盘,我也能进去,她又不能拿我怎样!”
周遭几道目光向二人投了过来,寒诺松了手,与李言若保持了三步远的距离。他压低了声音,快速地说道:“别忘了,你现在只是寒府的奴仆。”
李言若无语。想想心里堵得慌,愤愤道:“这天下还没有什么地方是我李言若不能去的。”
寒诺停下脚步,李言若不妨,直直地撞在他后背上。她鼻子一阵酸疼,不等抱怨两句,头顶便传来了寒诺的声音。
“你什么时候才能不这么无理取闹?”
他的声音是一字一字地从牙缝中挤出来的,比平素说话的语气还要冰冷,甚至,李言若能清楚地感受到他语气中的怒火。她一抬头,便撞入了那双深不见底的冰凉眸子里。在那里,她看到了自己的样子,眼圈里还有水雾,看起来有点滑稽。
她眉头一皱,赌气地转身往与他相反的方向走,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她一边走一边抹,窄窄的金边袖口很快就被晕湿了,可眼泪还是止不住。路上有人对她指指点点,她又气又委屈,怒吼道:“看什么看,没看过人哭啊?”
她只是想要尽量帮他,哪怕是一点微末小事也好。只要能帮上他,心里的愧疚就会消减一点点。
可寒诺没有一次领情的。
她越想就越气,那点委屈倒是消失了,眼泪也止住了。
此时已经脉脉黄昏了,街上稀疏行人行色匆匆,她驻步呆立了一会儿,扁了扁嘴,又转身往回走去。
‘云中龙凤’里还传来咿咿呀呀的声音,她立在酒楼门口,目光四处探寻,确定寒诺不在,一颗心不由自主再次沉了下去。
十年时间能改变的东西太多了,包括曾经那个小跟班寒诺,变成了现在这个会吼她责她还扔下她不管的寒诺!她想,等回了宫,一定要让皇兄好好地教训教训他!
她刚刚迈开回府的脚步,眼角便看到寒浅不情不愿地从酒楼中蹭了出来,不情不愿地向她揖礼,不情不愿地道:“奉大哥的令,送公主回府。”
一听这话,李言若两个嘴角不由自主地便往上挑,希冀地问:“他人呢?”
寒浅回道:“京兆府来人说,莲儿找到了,还活着,大哥先过去了。”他话一说完,见公主已经转了面向,连忙上前一拦,道:“公主就可怜可怜小的,大哥说了,若是不把你安全送回府,惩罚可要加倍的!”
李言若刚刚提起的脚又搁下,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了个圈,尔后笑嘻嘻地道:“我可以回去,但你也要答应我,今后寒诺去了哪里,必须向我汇报!”
寒浅一番权衡利弊,痛苦地一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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