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国府
回头再说贾珩与秦业来到后宅内厅,此刻不仅仅是秦可卿,就连贾母也领着薛姨妈和王夫人、邢夫人、凤纨、钗黛、探惜、迎春、湘云以及邢岫烟,众人浩浩荡荡前来。
因为一来秦可卿这位宁府主人过来见父亲,其他人也没有安然坐着听戏的道理,二来贾母先前并未见过秦业,这次反而有充作贾家长辈的意味。
“亲家。”
贾母拄着拐杖,在鸳鸯和琥珀的搀扶下,看向秦业,笑着唤了一声。
见得贾母,秦业也起得身来,笑着寒暄道:“太夫人身体一向可好?”
贾母笑道:“吃得好,睡得好,一切都好。”
二人年龄仿若,都是年过花甲之人,谈笑倒也没有丝毫扭捏之处。
寒暄着,众人纷纷落座,品茗叙话。
秦可卿近得秦业身旁而坐,笑道:“父亲,正想着这两天鲸卿学堂放了假,和夫君领着鲸卿一同过去看您的,不想父亲就过来了。”
“自打开春,就没有走动,这次过来看看你,听说你昨个儿封了一品诰命?”秦业凝眸看向自家女儿,面上满是慈祥笑意。
秦可卿闻言,心头似有一些羞怯,明丽脸颊上浮起两朵红晕,柔声道:“宫里恩典,也是托了夫君的福。”
贾珩接过话头,温声道:“岳丈,倒不全是我的缘故,也是可卿识大体,入了皇后娘娘的眼,宫里赏赐了不少东西。”
秦业手捻胡须,笑着看向相敬如宾的夫妻二人,笑道:“那可真是一桩喜事了。”
暗道,小两口如能这般和和美美,举案齐眉,他也就放心了。
说来,当初他对这门婚事还有疑虑,现在看来,真是乘龙快婿,如是错过,只怕现在后悔不迭。
只是还有些担心自家女儿,如今女婿发迹,应该不会嫌弃自家女儿出身薄宦清寒之家吧?
嗯,他现在谋着仕途经济,其实也是为着自家女儿。
贾母笑着看向几人其乐融融的一幕,感慨道:“亲家,你是有福之人啊。”
“不如老夫人,老夫人才是有福之人。”秦业笑了笑说道:“如今四世同堂,共叙天伦,也不知要羡煞多少人。”
贾母听到这话就情不自禁笑了起来,也是因为同龄人这般说,比之普通人寻常恭维又有不同,摆了摆手道:“羡煞什么,我也这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活一天少一天喽。”
秦业笑了笑道:“老太太身子骨儿健朗,松鹤长春,我瞧着将来有百岁期颐,升平人瑞的一天。”
贾母笑道:“亲家看着也是精神矍铄,声如洪钟,身子骨儿也健朗着呢。”
两个老头、老太太话着家常,众人看着头发灰白的秦业,心思各异。
这在以往的贾家,自然看不大上秦业这等五品小官儿,但如今荣国府已失爵位,贾政也不过是从五品的工部员外郎。
更不用说,秦业还是贾珩的老丈人。
薛姨妈丰润脸盘上同样挂着浅浅笑意,在一旁也陪着说话,只是目光时而落在贾珩以及秦业身上。
暗道,这一对儿翁婿同朝为官,比之寻常人家不知强上许多,只是听说秦家夙来清贫,如是珩哥儿现在未婚,按着门当户对,许是配不上珩哥儿的。
反而是她家宝丫头……
嗯,她想这个做什么?
宝钗水润杏眸盈盈如水地看着那少年一旁的秦业,心思莫名。
虽只是五品郎中,可也是官宦人家,她们家祖上虽为紫微舍人,可严格说起来,也不过是五品官儿。
论出身,她好像也……
王夫人打量了一眼头发灰白的秦业,眉头暗皱。
暗道,已是花甲之年,才是五品官儿,按说该回家致仕享福,含饴弄孙,非要恋栈不去,也不知这次那位珩大爷要帮着运作到几品?
听老爷说,现在六部京察,工部对秦业的考语是年老,想来能保住现有职位,再干二三年就不错了,如何谋得升迁?
贾母笑道:“天香楼那边请了戏班子,亲家不妨过去听听戏,边听戏边说话?”
秦业笑了笑,道:“我在家里原也不爱怎么听戏,我原是有事儿寻子钰,看看可卿,如今见她们小两口好好的,心头比听什么戏都高兴呢。”
这话一说,秦可卿不由更为羞涩,微微垂下螓首,心头嗔怪,这么多人,父亲总是说什么小两口……
贾母笑道:“亲家,他们小两口感情好着呢。”
众人闻言,都是轻笑起来,再次将秦可卿闹了个大红脸。
宝钗抿了抿粉唇,水润杏眸闪了闪,看向那丽人,心头有些不知是什么滋味。
秦业说着,转而对秦可卿笑道:“你和太夫人她们去天香楼听戏罢,我和子钰待会儿还有正事商量。”
“是,父亲。”秦可卿轻声应着,抬起美眸看向贾母,两人笑着点了点头。
忽而这时,嬷嬷从外间而来,道:“老太太,太太,奶奶,二老爷过来了。”
先前,贾政情知贾珩与自家岳丈有话要谈,就没有直接跟着过来,待听说贾珩与秦业都在后院去见秦可卿,这才过来陪客说话。
贾政既过来相陪,贾母自得了解脱之机,顺势起身,笑道:“珩哥儿媳妇儿,咱们这就过去罢,也好让他们爷们儿论着正事儿。”
秦可卿笑了笑,转眸看向贾珩,轻声说道:“夫君,我和老祖宗过去了。”
贾珩目光温和几分,点头道:“去罢。”
这边厢,贾政一进厅中,先朝秦业躬身行了一礼,唤道:“老先生。”
两人同在工部为官,平日里也有一些往来。
秦业苍老目光投向贾政,笑道:“先前与存周在工部衙门,听赵尚书吩咐,不想竟于此相逢。”
贾政重又落座,儒雅面容上现出一抹感慨,说道:“如今工部同僚因潘卢二人,人心惶惶,赵大人整顿部务,决意振作,正需老先生这样的干吏倚为臂膀。”
这本是一句寻常恭维之语,却让秦业心头一跳,偷偷看了一眼贾珩,见其神色微顿,遂笑了笑,谦虚道:“存周在工部多年,练达人情,经此事后,也当有一番大用才是。”
确是岔开了话题,并未道出自家的仕途之事。
贾政叹了一口气道:“老先生过誉了,近日闲居在家,管着园子修建,凡招募匠人、支取物料,才知事事唯艰。”
贾珩此刻端着茶盅,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贾政。
暗道,让其主持一部分大观园建造事务,果然见着一些成效,起码对自己的能力有了清醒认识,这样以后就不容易被人糊弄着了。
秦业点了点头,道:“工程营造诸事的确繁琐、细致,需得耐心梳理,才能不出纰漏,不过上手不难,唯是日积月累,熟能生巧。”
贾政点头称是。
三人叙着话,一直至申时时分。
这时,一个嬷嬷进得内厅,道:“大爷,前往施大人府上送信的小厮,回来报信来了。”
先前贾珩已吩咐了小厮分别前往兵部侍郎施杰府上以及内阁次辅韩癀府上下了拜帖,并着人等在施府,一旦施杰从军机处回返就来报。
至于下到韩癀府里的帖子,则是给韩珲下着,当然的内阁次辅韩癀也是心照不宣。
贾政见状,面色诧异了下,心头涌起一股疑惑,却也不好相询,起身道:“子钰,你既有事,我就不多待了,先回去了。”
贾珩点了点头,相送着贾政至廊檐,这才返回厅中,继而看向秦业,说道:“岳丈,我去换身便服,咱们这就过去。”
秦业重重点了点头,心绪也有几分不平静。
贾珩换过衣服,就与秦业乘一辆马车,前往约定地点。
之所以,他必须亲自去见楚党干将,自是因为要将自家岳丈引荐给楚党,事实上,一位部堂已有资格去靠拢一些派系。
当然,现在是互动有无。
在大汉朝堂,到了侍郎这个层次,想要保持完全的独立性也不太可能。
马车一路行驶至东城,并未在施宅相见,双方约了一处茶楼。
因为二人都是军机大臣,且又是神京城内唯二在军机处坐值的两位军机,谈论军机事务倒也正常。
名为“和韵楼”的茶楼,二楼包厢,兵部侍郎施杰同样着一身便服,正坐在窗前品茗,其人身形瘦高,年岁四十左右,此刻看向下方的说书先生评书,说来也巧,正是贾珩的《三国演义》。
正说着「太史慈酣斗小霸王,孙伯符大战严白虎」一回,一楼的茶客传来阵阵呼喝声,为着英雄相争叫好。
就在这时,长随进得厢房,躬身禀告道:“老爷,贾大人来了。”
施杰闻言,连忙放下手中的盖碗茶,起得身来,面色一整,不多时,从屏风后来了两人,正是贾珩与秦业二人。
“施大人。”贾珩拱了拱手,寒暄道。
施杰笑了笑道:“子钰过来了。”
然后,拿眼打量了一眼贾珩身旁的秦业,暗道,这位就是贾子钰的岳丈了,看着年岁倒是不小,好在精神头尚足。
既然要廷推,就不能不知自家举荐之人的履历,否则廷议查问起来,结果连秦业多大岁数都不知,那时候就搞笑了。
所以,这场见面也十分有必要。
见到施杰,秦业并未因为是贾珩岳丈而倨傲,拱了拱手,行着官场之礼道:“下官见过施大人。”
“老先生无需多礼,不说这非在官衙,就说我和贾子钰同朝为官,也不好如此。”施杰不敢接这一礼,连忙让开,拱手还了一礼。
这其实也反映贾珩的政治地位,就不说什么天子近臣的锦衣都督,单说军机大臣、检校京营节度副使,军方排名前五的实力派,也就兵部尚书李瓒能坦然受其丈人一礼。
施杰出于文官矜持,言语之间不谄媚,已然颇见风骨。
秦业也在施杰的邀请下落座,心头未尝不为之异样。
先前在工部被潘、卢二人挤兑时还不觉得自家女婿权势如何,此刻倒是深有体会。
当然,也是秦业没往京营去。
贾珩也不绕弯子,而是说道:“施大人,我岳丈在工部一晃也有近三十年了,于部务兢兢业业,从无纰漏,不贪不占,两袖清风,我都为之敬服。”
施杰点了点头,笑道:“其实对老先生的名声,我也早有所闻,在工部多年勤勤恳恳,从一介书吏而升为一司郎中,可谓脚踏实地,我也是佩服的。”
秦业忙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唯本分二字而已。”
施杰笑了笑,赞道:“好一个本分二字。”
顿了下,感慨道:“如工部潘卢二人知本分,也不会落得如今丢了身家性命的下场。”
说着,转眸看向贾珩,低声道:“子钰所想,问题不大,只是单以我一人之力,恐怕还在两可之间,当然工部缺员,老先生原在工部任职,熟知部务,先前更在贪腐案中独善其身,也有一定优势。”
有些话不用说透,举荐倒是举荐,但要达成所愿,仅靠他一人之力,似力有未逮。
贾珩沉吟道:“我与文官所识不多,只能尽力谋之了。”
他其实大抵算定了两个人,还有一个不确定。
一个自然就是眼前的施杰,而另一个就是左都御史许庐。
先前,潘卢二人排挤岳丈时,他就让岳丈前往都察院申诉,而当时接待自家岳丈的就是许德清。
许庐如果坐视齐浙两党为工部人事争的乌烟瘴气,也就不是许德清了。
而先前一事就给许庐留了影,他如果要整肃吏治,能上庸下,就不会不考虑到在工部多年,沉沦下吏的老丈人。
这是他对许庐政治品行的赌注,但他不能直接寻许庐,一寻反而弄巧成拙,说不得没有举荐不说,还有可能被狙击。
至于第三个人,更是可遇不可谋,甚至都不好去寻人问,否则也有挟恩图报的嫌疑。
那就是工部尚书赵翼。
如果这位曾经的阁臣讲究一些,应该会有所表示。
在工部整顿部务,不会注意不到硕果仅存的营缮司郎中,至于都水清吏司郎中,其人是潘秉义的亲信,虽未涉皇陵贪腐案中,但难保不会在其他事上贪腐,想来不久之后就会被清理。
另外就是天子,只要自家岳丈进入廷推名单,为天子所见,一定来问自己意见,只要问了他,基本就十拿九稳。
施杰点了点头,叹道:“如是阁老在神京就好了,由他举荐,此事十拿九稳。”
当然,他举荐也行,只能尽力为之,这同时也是楚党介入工部人事的机会。
不管如何,经过京营整军一事,他所在的楚党和眼前这位少年勋贵已是事实上的盟友。
甚至他的军机大臣之位,也是因其向圣上建言设军机处而得。
其实这就是陈汉的政治格局,楚党与贾珩眼下就是半结盟的关系,只是因为时间尚短,未经过边关战事的配合和洗礼,再加上贾珩帝党的独立性,还没有到亲密无间的地步。
贾珩道:“李阁老现在应到了北平,不过关山重重,于神京人事也鞭长莫及。”
施杰眉头紧皱,忧心忡忡道:“也不知北平那边儿如何,唐宽、吴尧等北平将门,于蓟镇扎根多年,阁老只身前往……”
唐宽是蓟镇总兵,吴尧则是山海关总兵,两位总兵,尤以唐宽拥兵最多,并事实上节制着山海关,二人都与杨国昌的齐党有着千丝万联的关系。
贾珩沉吟片刻,道:“估计军情急递应在这几日,阁老想要筹建帅司,统合北方兵力,首先会慑服北平将门,既有朝廷旨意在身,大势煌煌,应不是问题。”
依他估计,李瓒到北平的第一件事儿,应该就是拿下唐宽,槛送京师。
此事对旁人来说可能需要莫大的勇气和决心,但对一位担任兵部尚书的阁臣而言,如果做不到,才让人怀疑其魄力。
施杰道:“那就静待佳音了。”
两人说了会儿边事,施杰又与秦业交谈几句,见天色稍晚,贾珩也就出言告辞,与秦业一同上了马车。
马车车厢之中,秦业看着一旁面有思索的石青衫少年,迟疑了下,说道:“子钰。”
贾珩抬眸看向自家老丈人,心头也有些好笑,情知是被施杰方才一番话说的心头起了疑虑,但又不好意思问着自己。
想了想,说道:“岳丈放心,只要进入廷推名单,天子定会问我意见,那时举荐不避亲,其实除施杰外,还有旁人能够支持岳丈。”
“还有人?”
贾珩道:“岳丈大人在工部兢兢业业,克勤克俭,没有人是瞎子,如是以往也就罢了,现在工部因恭陵弊案大小吏员清理一空,不让岳丈这本部之人升任,再从外间调人,也说不过去。”
秦业闻言,思索了下,也觉得有理,心下稍定。
秦业叹道:“其实当年刘部堂尚在时,颇有提携,但他后来于九年前过世了。”
秦业从一小吏而为一司郎中,不可能一点儿政治资源没有,当初有一位姓刘的侍郎官,见秦业勤勉,就提拔到一司郎中。
贾珩道:“那位刘部堂倒是一位正人,不知其可有子嗣尚在宦海沉浮?”
如果可以,他试着照顾一下,也未尝不可,当然这等仕宦,诗书传家,或许有房师、同年照顾,说不得也不需他帮忙。
“其有两子,长子仕途不顺,因疾致仕,回老家休养了,另有一子名为刘彦升,现在江南省藩司为右参议。”秦业叙道。
贾珩记下这个名字,道:“有机会寻人问问。”
右参议就是从四品,官职不高不低。
翁婿二人说话间,返回宁国府,刚到大门,就听到仆人来报,韩珲已在花厅恭候了有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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