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掌门唤我有事?”慕南卿毫无波澜,手臂轻轻挡开身前的陈轩,语气凉薄地问了一句。
她没有用自己原本的声音,甚至没有张口,而是以神识上的共振在与之交流,提醒对方莫要分神。
一语惊醒梦中人,陈轩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思绪缓慢回笼。
经过短暂调息,他恢复了以往器宇不凡的模样,自顾自整理了一番衣裳,抱拳彬彬有礼道:“是在下失态,让盟主您见笑了。”
“无妨。不知陈掌门拦我撵驾何事?”慕南卿终于肯开口,语气里没什么起伏,平平淡淡做着戏。
“盟主,在下有一事求您,您一定要帮我这个忙!只要您能帮我,我就答应帮您做一件事!”陈轩不愧是陈轩,把名门正派那点傲气与造作学了个一丝不落,哪怕是口中说着求人之语,言语里却没有半点祈求的意思。
其程度令人发指,慕南卿反感地蹙眉。
求人帮忙亦是高高在上、理直气壮,顶替了萧宸玖封印禁制的功劳,真当自己是造物主了?
当真是个不折不扣、自命甚高、自以为是的小人。
如萧宸玖所言,这副盛气凌人的样子,简直和多年前如出一辙,半点儿长进都没有。
慕南卿冷冷勾起唇角,笑了。
萧宸玖伤势愈合后的疤痕于眼前闪过,心底深处那段尘封的画面激烈地撕扯着慕南卿的神经。
那淋漓的鲜血、无尽的痛苦和绝望清晰可见、彷如昨日。
听听这语气,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路鬼前来讨债。
可惜,她的玖玖从不欠陈轩、亦不欠星天外。
萧宸玖会念及曾经的情分对他留手,慕南卿可不会。她本就憋着一肚子气呢。
“陈掌门的口气…”慕南卿笑了,神识里传出的声音柔软而冷清,后半句却成了带毒的荆棘,毫不留情发泄心底深处浮躁的情绪,“萧宸玖欠你银子?”
天之骄子陈轩一愣,带着轮椅前行的灵息微顿。
他自小锦衣玉食,被人从小夸到大,年轻气盛,谁人敢说他个不字?
就连与其他仙首争执,他们都要给自己几分薄面,这慕清离怎么如此不识抬举,他都那般放低姿态请求了,这个女人还敢下他的脸面!?
劲风响起,陈轩竟然沉不住气运起灵息、脱离轮椅朝着劈过去:“既然盟主不肯答应,本座就算拼着性命不要,也要让萧宸玖也尝尝失去一切的滋味!”
盟主的地位和实力摆在那里,在慕南卿面前,鲜少有这么说不过两句话就动手的,后者倍感新奇地眨眨眼睛,一念间好气又好笑,竟不知该佩服陈轩的勇气还是嘲笑他的愚蠢。
慕鸳戟挎着一只胳膊立于轿撵前,一直防着他突然发难,见到此情此景,立即上前一步正面接下他的掌风,冷冷将其斥飞出去,轻蔑道:“滚吧,在我仙首没动杀念之前。你连你爹那点儿本事都没有,还想学人家高手刺杀那一套?”
陈轩身子如同断了线的风筝飞倒出去,狼狈地跌在地上,喷出一口血雾,半响起不来身。
慕鸳戟收回手,冷漠无情地请示:“祸害,此人诛否?”
“不必。”慕南卿耸耸肩,用手捂住枕在她膝盖上昏睡的爱人耳朵,磨砂着萧宸玖顺滑的墨发,干脆合拢的轿撵华帘,垂下眸子,将目光落在萧宸玖的脸上,语气轻浅道,“咱们白云间素来良久因果相循,听说多年前陈掌门曾刺过萧宸玖一剑,这次便在同样的地方还回去,阿双,你知道刺在何处、不用我告诉了吧?”
轿撵之外传进悠悠的声音:“属下知晓。”
“去执行,别在这里,人多眼杂的,到人少的地方去。这次暂且这样,其他的来日方长。”
自家夫人的语气透过华帘,一一传入耳畔,阿双将右手放于右胸前,单膝跪地领命,随即跟另外一个鬼卫,分别拎着不断挣扎谩骂的陈轩和那不远处的轮椅往暗处撤退。
“卑鄙,躲在旁人身后算什么本事?!”陈轩呸了一口血沫,恼羞成怒,狠狠挣开钳制,指名道姓,“萧宸玖!你敢做不敢当!靠着女人保护,不配为我父亲弟子!”
“草,这蠢货怎地这般不要脸?”阿双急忙将人抓回来,捂住陈轩喋喋不休的嘴巴,脸红脖子粗,有火无处发,忍不住爆粗口,“好一个名门正派,好一窝蛇鼠虫蚁!”
轿撵已经渐渐行远,浅眠的萧宸玖还是不可避免被吵得皱皱眉,茫然无措地睁开那双桃花眸。
“无事。”慕南卿挡住犯迷糊的萧宸王的眼睛,俯首轻轻啄了下自己的指尖,有意发出点儿动静,试图忽悠过去。
但已经吵醒了,又怎可能天衣无缝。
萧宸玖任由自家王妃凉丝丝的爪子在自己脸上作威作福片刻,便抓住她的手拉开,坐起身,同时一掀帘子下了轿撵。
对方熟悉的陌生人,萧宸玖眸中的光晕危险了起来。
他本就浅饮了些美酒,这会儿被吵得头疼,二话不说,灵息爆出,单手在空中虚虚一抓,陈轩瞬间无法呼吸,整个人像是被锁住了喉咙,缓缓离地。
“杀你,易如反掌。”六个字,被萧宸玖原木原样还了回去,“杀我?凭你?”
他扬起孤傲的下巴,一双琉璃色似水流光的桃花眸睥睨着陈轩,不可一世地笃定:“你没资格做本王的对手,只因为你出身星天外。”
那个看上去清高、不惹世事,实际上肮脏迂腐的宗门,掌权者的道心皆已经陷入沼泽之中,糜烂在泥地里搭救不得。
连杀他都是脏手的活技。
陈轩被悬挂于半空中,双手艰难地扼在喉咙处,脸色降紫,眼睛却瞪得大大的,满满的都是恨意。
作为曾经的手足,他多多少少了解萧宸玖一些,知道后者话中所蕴含的意思:——从前你不如我,现在依旧,日后仍是。
他拼尽全力张开嘴巴,恶狠狠挤出声如蚊呐的两个字:“猖狂!”
“本王岂非一向如此?”萧宸玖上微微用力,将悬在空中的陈轩甩出去,“听说你想让本尊失去卿卿?凭你?”
“算你趁早打消不符合实际的念头、少使些登不得台面的手段,莫要让本王愈发瞧不起你。”萧宸玖几句话,仿佛化作数不尽的耳光不间断抽在陈轩的脸上,一如多年前那月色如洗的那一夜。
……………
寒鸦惊起,拍翅歇在血液尚未干涸的尸体上,餍足地嘶叫一两声。
马蹄疾驰而过,惊飞满滩鸟雀。
碌盐城与京城交界的无人地界,正上演着一场并不常见的惨烈厮杀。
身穿轻甲的暮云骑士兵和一群蒙着面的黑衣人冰刃相接,边打边走,鲜血飞溅上百里。
蒙面人的主事者手起刀落挑翻两名士兵,操纵着腔调怪异的中原话呼喊道:“上头说了,今日无论付出多大代价,都不能让慕雍州活着进入京城地界!他若不死、死的便是咱们!慕家嫡系子嗣绵薄,旁系多败类难成大事,只要这老头子一死,慕家兵符迟早要上缴!”
暮云骑队伍中,身披黄金战甲、留着络腮胡子看上去十分不修边幅的慕雍州周身伤痕遍布,一边组织麾下士兵凌厉反击,一边在口中犯怂高呼道:“本将军与诸位无仇无怨,尔等何必咄咄相逼、这般执着要取我性命?”
“自打老子出塞外地界,你们这群龟孙就一直阴魂不散!老子渡江你们也渡江,老子驻营你们也驻营,如影相随整整五千里!如今老子到家门口你们还不肯放弃,何仇何怨啊?大罗金仙也该遭不住了,有完没完了?!”慕雍州浑身是血,压根儿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旁人的,喊着喊着暴脾气噌噌噌上涨,破口大骂起来。
眼下时节天寒地冻,血液浸透布衣凝结成冰,动作稍微大一点,冰碴子噼里啪啦从身上往下掉。
慕老将军口中咋呼得要命,怎么听怎么不像靠谱的主将,下手却比谁都狠,一刀砍下去敌人非死即残。
蒙面黑衣人接受刺杀委托跟随五千里这个把月,死在慕雍州刀下的亡魂不计其数,刺杀花样儿层出不穷,偏偏没讨到半分便宜。
“老子的爱女出嫁半年了,老子还没来得及回来瞧一眼她过得好不好。如今人在城外归心似箭,你们这群天杀的混球还杵在这儿碍事。李家究竟许了你们什么好处?值得你们走狗似的为其卖命?老子付给双倍,你们去剁了雇主呗?走狗们打个商量如何?”
军中主将喋喋不休占着口头上的便宜,吵得副将耳朵连同脑仁一起疼,手中长枪变刺为劈,在老大脑门上留下一个滚圆的大青包。
慕雍州连连哀嚎,扬言雪副将突袭主帅,不用拖下去当庭乱刀砍死就成。
手下将士早就习惯了主将时不时发神经、发牢骚,正忙于厮杀压根儿没人肯搭理他。
突然间,蒙面黑衣人中飞出一锦衣男人。
男人在落地前抖出袖中短刃,落地后几乎在同一时间绞杀三名兵将,血花飞溅,为雪白的荒凉山涧增添了一丝妖娆。
他的动作华丽而奇快无比,遭到袭击的士兵甚至没来得及看清楚他是如何出手的,便已经身首异处,头颅咕噜噜飞滚出去,身躯倒在血泊之中。
男人手中的武器仅有一支短刃,却能以一己之力在众多配置齐全的士兵群中左突右冲,如入无人之境。
“慕老鬼,老实说我很爱戴你的那个疯丫头,她可是我连杀两次都没能杀死的人。”男人用周遭人听不懂的奇异语言咕咕嚷嚷,目不转睛盯着慕雍州长在项上的人头,眼中迸发出嗜血地兴奋,“把你这老东西的头颅当做礼物表达我对她的敬意,想来她的面目定会因为过于精彩而变得无与伦比。”
慕雍州听了几句,虽然他也听不懂对方具体在说些什么,但能够听出他讲的是西域语言。
男人的短刃就藏于袖中,从始至终未将全貌探出袖口,只是几个呼吸间,地上已经多出十几颗新鲜的头颅,每一颗连接身体的切口都彷如镜面般平滑,那些眨眼间惨死的士兵脸上甚至还保持着生前的情绪。
黑漆漆的球状物体朝慕雍州袭去,速度之快胜过电光石火,转瞬间到了近前。
雪副将混战中来不及判断飞过来的是个什么东西,下意识凭借以往的经验一枪劈在黑影正中间。
咔嚓——
黑影遭到承受范围外的重击,措不及防爆裂开来,红的白的劈头盖脸飞溅慕雍州满脸满身。
老将军驰骋疆场多年,自然晓得这被雪副将劈开的是个什么东西,气得七窍生烟,拂手抹净喷入眼中的秽物。
不曾想仅仅是这一念分心,男人已经悄然近了他的身,嘴角抽动,朝他露出一个胜利的笑,修长有力的指尖客气地向慕雍州脖颈摸过去。
他的中指与食指间夹着那根极细的短刃。
刀锋的寒光晃在心头,慕雍州猛然暴呵出一声“去你玛的”,破罐子破摔迎着男人的利刃挥刀,试图与对方同归于尽。
老子就算是陪着弟兄们去见阎王,也要带你这孙子一道,休要再杀我手下兵将!
万万没想到,男人前倾的身子竟然在空中改变了轨迹,轻松滑身避开慕雍州的刀刃,转到他身后,侧手再次递出短刃,直取老将军的后颈。
然而这一击,却没能如男人所愿收割掉近在咫尺的人头,一层并不明显却坚硬若玄铁的霜雪不知何时已经悄然卸去他汇聚于刃锋上的力道,将气势伶俐的杀招不动声色化解。
没有发出一丝声响,男人甚至都未能感受到霜雪的阻力。
他面色不变,只苦恼地皱眉,身子在空中持续翻转两周,倍感扫兴地从慕雍州身边退开。
“嘁…她怎么来了?”明明是不该来这里坏他好事的人。
男人不满地用西域母语嘀咕道:“耽误我收集喜欢的头颅,这笔账我记下了。”
慕南卿此刻身上披着萧宸玖的外衣,拴在发尾的发带已经不知所踪,墨发优雅地于寒风中飞扬,骑在一匹健硕的马背上,左眼中浮现出一层冷冽的霜雪色。
她所在的地方与慕南卿和蒙面黑衣人厮杀的场所还有不小一段距离,却已经认出这个使用短刃为非作歹的男人便是那日杀了原身、并且屡次刺杀她、反复逃走的人。
她其实从始至终并未见到刺客的脸,但那一手对暗器的掌握和运用,她就算死过两千次也断不会认错。
察觉到慕南卿在快速靠近,男人并无心与她正面交手,想都没想转身朝着战局外的林中奔逃而去,将正在同暮云骑士兵缠斗得难解难分的蒙面黑衣人丢弃在荒山野岭中。
慕南卿自然不想轻易放他离开,全身灵气暴动,左侧下眼睑处形成漂亮的银色霜痕。
刹那间,林中一束雪白色光柱拔地而起、直冲云霄,以她为中心依次向外荡漾,光痕所过之处霜雪遍布无一幸免。
寒意聚集掌中,银色玉骨折扇凭空乍现,慕南卿捏住扇柄,鹅毛大雪从天而降,徐徐飘散、点地凝霜。
她翻身跳下马背,想了想又将手伸进怀中,摸出一张符贴在马嘴上,轻掸两下那马耳朵:“乖乖,等我回来。”
下一瞬,人已经出现于战局前方,背对着暮云骑士兵和蒙面黑衣人从容站定。
山中突发变故、惊现奇观,云涛翻涌呈毁天灭地、排山倒海的末日景象。
双方皆惊惧,对可怕的威压无所适从,顾不得缠斗纷纷退至各自主将身边,目光犹疑警惕,手中刀剑齐刷刷指向远处的不速之客。
慕南卿刻意没有回头,丝毫不给旁人看清她面容的机会,用无欲无求的语气淡淡叮嘱:“将军若信我,请即刻带领手下将士回城。却才退走之人实力远超在诸位之上,莫要留下徒增不必要的亡魂。”
女人身上随意套着件富贵公子的常服,墨色锦衣摆处针走偏锋,锈有精巧的鎏金羽翼花纹,松松垮垮迎风乱舞,无一不在彰显眼前人是个百无禁忌之人。
倘若慕南卿不言语,迎风而立还真像个逢乱必出的域外高人。
慕雍州骑在战马上,目视背影纤巧而神秘的女人若有所思,一会儿都没犹豫,飞快向手下打了个“撤退”的手势,带着麾下幸存的士兵、拾起英勇就义战友的尸骸趁机摆脱蒙面黑衣人的纠缠,掉头跑了。
雪副将接过手下将士递过来的水,转手下意识就要递给死不要脸的老大,不料却恍然发觉了不对劲——军中队伍里还哪有主将的影子?
“……”雪副将无声骂了句脏话,没敢声张,若无其事收回递出去的手,拧开水壶自己灌了几口,泄愤似的狠狠抹净嘴巴,暗暗憋一肚子怨气。
玛的,摊上这样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主将,真不知道该算幸运、还是自认倒霉。
枯叶落尽,密林光秃秃的树干蒙上一层白霜,雪烟由内而外溢散而出,仿佛时间和空气已经凝冻。
慕南卿不费吹灰之力,闲庭信步钻进密林,于一片白雪皑皑之上挡住了短刃男人的去路,绝色的面容上没什么多余的情绪起伏,一如在看将死之人。
她兴意阑珊的目光慵懒地眯缝着,从上到下打量眼前的男人,确定自己从前为见过他。
“有名字吗?”慕南卿有一搭没一搭地问。
男人听见这个令人啼笑皆非的开场白,眉毛肉眼可见地拧成疙瘩,眼中随之迸发出莫名的恨意:“哼,名门正派都是一个德行,自诩坦荡,实则装腔作势。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来干什么的!”
真是个奇怪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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