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淡和孙岳在旁边说着话,那边,众人倒没放在心上。孙淡最近虽然名声大噪,可他的才子之名仅仅局限于山东一地。来京城之后,孙淡因为同皇帝有着说不清到不明的关系,为人也极其低调。所以,士林中人眼中,孙淡不过是一个有些天份的小秀才。唯一值得一说的不过是此人品行高洁,为李梅亭入狱一事四下奔走,颇有些忠肝义胆罢了。
在看到平秋里刚才的手段之后,大家都觉得无论孙淡如何表现,总归赢不了这一局。
况且,平秋里借书法比赛之名上孙府求亲,本就是一件雅事。他本就是今日聚会的中心人物,其他人不过是他的陪衬而已。
所以,大家都围在平秋里的身边,端详着他的那副手书不住赞叹,倒将孙淡忘在了一边。
实际上,孙淡出不出场已经不太重要。
孙淡看到这一幕,心中冷笑。在在座诸人眼中,这出比试就像是已经到了NBA球赛的垃圾时间,精彩部分已经结束,剩余的部分看不看都没什么要紧。可惜你们却不知道,如今平秋里虽然已经领先,可我还有压哨三分没投。且看我一招打爆你们。
“借过。”孙淡走上前去。
案桌前已经挤满了官员,本已水泄不通,好在孙淡最近勤练武艺,身体也壮实了许多,这一挤,旁边的两个官员只觉得一股大力涌来,禁不住让出一条通道。
见孙淡上前,平秋里左眼又虚了一下,露出一丝笑容。因为虚着一只眼睛,他左嘴角微微上牵,使得他的笑容显得很是诡异:“静远兄弟,听说你也是书法好手,一直无缘见到你的墨宝,今日可不要让我失望啊。”
他一说话,刚才还有些喧闹的大厅也安静下来。
桌上蒙着一层羊毛毡垫,整齐摆放在文房四宝。会昌侯孙家的用品自然极尽精美之为能事,纸是上好花椒大素版纸,墨上泰山松烟,笔是狐尾长毫,砚是小湘峡端砚。
刚才孙岳和平秋里各自写了一副大字,砚中的墨汁已干。
孙淡给砚台续了水,挽起袖子,右手持墨,左手压在右手背上,以均匀而平稳的节奏不紧不慢地磨地墨来。
一时间,满屋都是霍霍的磨墨声。
听到这声音,刚才还为平秋里双手持笔震得眼花缭乱的众人的心都静了下来,就好象孙淡的磨墨声中有一种特殊的魔力一样。
……
此时,在景姨娘的院子里,孙佳正在同母亲说话,她面上明显得显得有些不耐烦:“姨娘,也不是我说你,你也是做主子的,成天同一群婆子丫鬟们耍牌,输了钱还发脾气,没得让人笑话。你虽然被罚了半年月分,可逢年过节得了份子,还有往年的积蓄,总归还是有些的。你破开了脸子不要,我还要面子呢!”
景姨娘被女儿说得脸上红一块,白一块。半天才丧气地说:“你当我不想要这个脸,最近老爷常到我院子里来,也不知怎么的就被夫人给嫉恨上了,大过年的,连我的年底该得的赏赐都给扣了。前段日子,你那两个不争气的舅舅带信过来说,自从我们搬到京城之后,他们就断了收入,日子也过得凄惨。眼见这就要过年了,一家老小要吃没吃,要穿没穿,让为娘我寄点钱过去救命。”
“那两个人成天只知道吃酒耍钱,休说姨娘你每月才一两多月份,就算你有金山银山,负担他们家人的吃喝,也得被掏空了。”
“哎!”景姨娘叹息一声,突然垂泪道:“你当我不知道这个道理,你两个舅舅是什么品性你也是清楚的,离开了我们,只怕还真要饿死了。我景家就这两个男丁,总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我老景家断了根。前一段日子我就琢磨着,是不是让他们来京城,看能不能求老爷给他们找个能够养家糊口的活路。可是,从山东到京城,迢迢千里,两大家子吃喝用度,都不是一笔小数目。可我能有什么法子,摊上这两个兄弟……一咬牙,我给他们兑过去三十两……可是,现在已经是年关了,我手头只剩一两多银子……昨天和人耍牌又输了个精光,还欠了些外债……女儿呀,为娘也是心头着急啊……”
景姨娘拉练拉杂杂说了这一大堆,听得孙佳心中一阵恼火:“你呀,你呀!”毕竟是自己的生母,再不成器,总不可能看着她把脸丢尽。
孙佳叹息一声:“你还欠人家多少,债不过年……”
见孙佳松口,景姨娘大喜,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怯生生看着女儿:“还欠伙房的王大娘一两、门房老苏家的那个六钱、通州庄子那边史家媳妇四两……”
“别说了,别说了,我帮你还。”孙佳心中大苦,摊上这么一个母亲还真让人郁闷。她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递过去:“给你一百两,够不够。”
“够了,太够了。”景姨娘慌忙接了那张银票,捏了捏,举到日头下照了照,然后又端详起上面的花纹和印记。
孙佳心中不快:“姨娘,是真的。”陆家钱票如今在京城流通极广,特别是其中一两的小票,更是百姓居家旅行必备之物。因为钱票不过是一张花花绿绿的纸票,极易伪造。所以,孙淡弄了不少防伪造措施,每张钱票上都有编号,有花纹和印记,其中还夹了一条银箔细线。
用来制钞的纸也很特殊,除里面加了花椒、**等防蛀药物之外,还加进去了许多破布纤维,纸张质量在当世也是一流,每张钱票的成本达到惊人的一文钱。
“那是,那是,我自己的女儿,怎么可能给我假钞。”景姨娘难得是红了一下脸,有些不好意思。
收了钱,景姨娘依旧絮絮叨叨:“这些钱也不是我要用,你两个舅舅两大家人来京城之后,安家什么的哪里不需要用钱?我想了下,你弟弟孙桂如今也是小杨学士的门生,杨家什么人,那是当朝首辅,诸葛亮一样的人物。我琢磨着,是不是叫你弟弟求求杨首辅,实在不行,就求求小杨学士,看能不能帮你两个不成器的舅舅在京城谋个职位。”
“拉倒吧,你真拿孙桂当个宝了。他虽然是杨慎的门生,可杨家人会拿他当回事?”孙佳冷笑:“休说是孙桂,就算是我爹,只怕也未必同杨相说得上话。姨娘,你若真对舅舅好,我倒可以给他们找条活路……”
正要说下去,却见凤仙急冲冲地跑进来,一张圆脸蛋上全是喜色:“恭喜姨娘,恭喜小姐,出大事了……”她因为跑得急,一不小心撞翻了园子中的一盆梅花,疼得泪珠子都落下来了。
“你这个小蹄子赶着去投胎啊!”景姨娘破口大骂:“究竟出什么事了。”
凤仙一边摸着腿,一边含着眼泪笑道:“恭喜小姐,你要嫁人了。”
“什么!”
景姨娘和孙佳同时叫出声来。
景姨娘连连道:“凤仙,快说,是不是有人上门来提亲了,究竟是京城哪一家公卿大族的公子?”
凤仙摇头:“不是京城的,刚才小的在大堂侍侯偷听到的,好象是一个从山东青州来的,叫是平……什么的。”
“是不是叫平秋里?”孙佳面色有些发白,身体不禁微微一晃。
“对对对,就是他。”凤仙连连点头。
景姨娘没察觉出女儿的异样,听说不是京城的豪门子弟,有些失望:“原来是山东来的,也不知道家境如何?”
孙佳:“别问了,这个平秋里我听说过。”
“什么,你也知道这个人。女儿,快说,这人究竟如何?”
孙佳一咬牙,一字一句道:“平秋里,山东青州人,二十二岁,尚未娶妻,举人功名,当朝内阁次辅毛纪的门生,青州江华王座下首席智囊。家境豪富,同一众晋商来往密切。如果我没猜错,他手头可调动的现银至少在五十万两以上。”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景姨娘闻言眉开眼笑,双手合什,笑道:“我就说,我家佳佳将来是要嫁入豪门做夫人的。这个平秋里如此了得,又有举人老爷,又有那么个身份尊贵的老师,将来肯定会享尽荣华富贵。女儿呀,合着你的运气,遇到这么一个如意郎君,就等着穿金戴银吧!”
孙佳面上失去了血色,也不理睬母亲,反问凤仙:“他……上门来提亲了吗,媒人是谁?”
“还没提亲,正在大堂同岳哥和淡哥比写字呢!”凤仙口齿伶俐,几句话就将刚才所发生的一切说得分明。
孙佳听完,喃喃道:“孙淡也来了,还好,还好,果然没有让我失望。走,我们去看看。”说完,就带着凤仙朝大堂跑去。
景姨娘在后面喊:“哎,你一个姑娘家跑过去偷看未来姑爷算怎么回事,也不怕人笑话,喂……”
孙佳也不回头,跑得飞快,心中突然有一种奇怪的念头:孙淡啊孙淡,如果我真嫁了人,你会怎么想?
等孙佳跑到大堂中,躲在屏风后偷看时,孙淡已经磨完了墨。
他提起一支长毫毛笔,在砚台里蘸了墨,也不甚饱满,就那么悬空举着,久久也没有落笔。
大堂里没有人说话,孙佳静得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她心中一阵焦躁:“孙淡,孙淡,你怎么还不写,你究竟在等什么?”
又看了一眼孙淡身边的平秋里,不得不承认,这个平秋里是一个非常帅气的年轻人。皮肤白皙,瘦高身材,浓眉星目,有一种浓重的舒卷气。孙淡虽然也是有名的小才子,可却长得其貌不扬,穿着一身灰仆仆的袍子往平秋里身边一站,就好象一只土鸡站在凤凰身边一样。
可不知怎么的,孙佳越看孙淡那张已经逐渐变得黝黑的面庞越是顺眼,倒是平秋里那张有些苍白的脸色和下巴下面那颗不住滚动的喉结让她觉得一阵恶心。
一想到将来或许要同这个人生活在一起,孙佳就感觉背心上有一条冰冷的毒蛇在爬,冷得她起了一从鸡皮疙瘩。
在钱票一事上,孙淡可以当甩手掌柜,但孙佳却事无巨细都了然于胸。对驻京的几大家晋商最近的动作她也有所耳闻。这个平秋里是何许人,她也再清楚不过,也知道他今天来孙家究竟在打什么主意。想平秋里是什么人物,居然会看上自己这么一个庶出女子,事情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正思索着,孙淡停在半空的那只手突然落下,只听得众人一声低呼。孙佳忙悄悄看过去,一见之下,不觉得一楞:这是在写字吗,写得究竟是什么?
原来,孙淡这一笔下去本应该写“我自来黄州的”那个“我”,按照正常写法第一笔应该写那一撇。可孙淡这一笔下去,却是一个长长的捺。
孙淡的毛笔上本就没沾多少墨汁,这一捺下去又急又促,如同一把弯刀破空而来,力道锋利,直欲透纸而出。
难道写了错别字?
还没等大家醒过神来,孙淡又在捺上加了一撇,接着是一点,一横。
一个“戈”字跃按纸上。
这下,所有人都明白过来,原来这孙淡是反着笔顺写字啊。
反笔顺写字是一件很需要功力的事情,首先你得对所写的字的间架结构有一个清晰的概念,有极强的空间思维能力。一般人这么写字,因为控制不好结构,写出来的字也东倒西歪,不堪入目。
等孙淡这一个字写完,大家都不禁点了点头:间架结构拿得极准,字也不错。不过,这个我字也未免太干了些,不够圆润,有些使力过度的趋势。
明朝文人的审美趣味讲究藏而不露,干净圆融,而孙淡所写的这个字未免锋芒太露,有些为人不喜。
大家都在心中叹息一声,心说,虽然孙淡这一手反笔顺自下而上的手法眩人眼目,可书法又不是杂耍,要想赢这一局,还得靠真本事说话。
大家的反应,孙淡看在眼睛,心中却不急,对赢得这一局也有极强的信心。
今天的比试,大家事先说好了是写正楷,这一点正对了孙淡的胃口。他本就写得一手漂亮是宋徽宗瘦金体,以前在没穿越到明朝前也下过十多年苦功,不说深得赵佶书法中的三昧,也得了其中的一昧两昧。
宋朝的书法讲究韵趣,单独一字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出色之处,有的时候甚至现得干瘦。可若联成一篇看来,却有一种独特的魅力。所谓:“天骨遒美,逸趣霭然。”个人色彩强烈。
后世虽然很多人学习这种书法,却难得其中的笔意。
而且,写这种字需要较高的文化素养和气定神闲的心境才能将其的特点发挥到淋漓尽致的地步。因此,孙淡刚才磨了半天墨,才将心中那一份躁动不安强压下去。等到心静了下来,这才一笔一划,闲云过岗般写下去。
“我自来黄州,已过三寒食……”
不过十字,却已将那种偏瘦如削,侧锋如兰竹的意境发挥到十足。
刚开始的时候,大家还惊讶于孙淡这中反笔顺的手法,也在叹息这些字一个个分开看起来,也没甚出奇之处。可等这十字写开来,筋瘦的文字连成一气,那种扑面而来的凉气就让人心中一震。
恍惚见,那个头戴斗笠,身批蓑衣,手持竹杖的老人仿佛在纸上跃然而出。旁边是滚滚东流的大河,轰隆水声,浊浪排空。绵密细雨中,头发花白的苏大学士仰天微笑:“我自来黄州,已过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今年又苦雨……”
……
“好!”那个当评判官的礼部的官员轻叹一声:“这么多年了,学瘦金体的人车载斗量,可却无一人得其真意。今日看了这副字,这才体会到什么叫至瘦而不失其肉,转折处可见藏锋。”
“对,书法一道,不是能将字写好就成。一副字,一篇文章,乃是一个整体。字与字之间也得讲究前后呼应,讲究韵味划一。孙淡这一副字,先不说好坏,也不说这种独特的书写方法。单就笔墨趣味和文字之间的筋节气韵,已胜出了平秋里一筹。这一局,显然是他胜了。”
“哎,你这么早就判孙淡赢做什么,我还想把这一篇寒食贴看完了。”另一个评判官不住顿脚。
“啊,我倒忘记了。孙淡,你且写下去,写下去!”
……
屋中只剩三个评判官的议论声,其余众人都被这一篇漂亮的瘦金体给震得说不出话来。
孙佳听得分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欢喜得快要跳了起来。
……
这个时候,孙淡将手中的笔轻轻放在笔架上,静静地说:“写完了,请各位大人评判。”
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还沉浸在书法的意境中,久久不能抽身而出。
良久,礼部那个官员才道:“还用得上我们多说吗?无论是手法、技巧还是就字论字,你这副字都勘称精妙。”
“那么说来,是我赢了”孙淡看了平秋里一眼:“你输了,还想娶孙佳吗?”
平秋里左眼又是一虚,右眼爆发出雪亮的光芒。他凑到孙淡耳边,小声说:“原来你也爱慕孙佳小姐啊!你姓孙,孙佳小姐也姓孙。呵呵,五服之内啊……对了,大家都在烧火字旁的热灶,只不知将来究竟是东边的火还是西边的火占强。这一局算你赢,我平秋里是个来去洒脱之人,自然不会在这事上同你纠缠。咱们来日方长吧!”
说完,将那卷苏轼的真迹往桌子上一扔,四下一拱手,飘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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