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张冲已随着一阵马蹄声出现在街尾,他策着马停在了我们身前。
独孤谋一见张冲,急急问道:“如何?可见着人了?”
张冲摇了摇头,眼中充满了无奈,道:“卑职在门外等了许久,依旧是大门紧闭,后来秋萍姑娘出来应话说,侯爷抱恙在身,不能见客,将我打发了。”
独孤谋紧握着手中的马鞭,关节因用力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咬牙道:“这紧要关头,他倒真当起了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富贵闲人!”
独孤谋口中的富贵闲人显然指的是李琰,自那日之后,他渐渐卸下了大小军务,阖门自守,杜绝一切宾客,连与他素来交好的独孤谋也甚难得见。
张冲从身上摸索出一张纸条,递到独孤谋眼前,“临走前秋萍姑娘塞给卑职一张纸条,卑职看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独孤谋一把扯过,打开瞧了一眼,“关门打狗?”
纸条上只有四个字,却饱含深意,独孤谋拿在手中品了很久,忽然笑了,吩咐道:“传令各处,将入夜之后仍在城中逗留的青壮流民全部锁拿查问,如有反抗,格杀勿论。”两名军士领了命,打马而去。
夜,深沉却带着浪漫,月,很圆,似银镜高悬于天际,如水的清辉漫漫倾泻而下,照亮了整个长安。
更夫已经敲过四更,长安城中依旧火把耀天,瀚如星海。
搜索仍在继续,军士手中的长刃在火光下反射着点点寒光,让这难得的良辰美景也沾染了煞气。
我举头望着天边的明月,长长一声叹息。
侯承远闻得叹息声,目注着我道:“何事长吁短叹?是不是乏了?”
我摇了摇头,眼光扫过四周的军士,道:“难得的蛙鸣虫啁、月朗风清,却要在剑戟丛中度过,岂非有些煞风景。”
侯承远仰面望了会月亮,笑叹道:“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者难并,事事岂能尽善尽美?有如此美景在目我已很满足了。”
独孤谋突然笑了一声,道:“亏你们还有心情风花雪月,眼下已是四更天了,假冒流民的突厥士兵倒是抓了不少,但还是没有发现阿史那思摩的踪迹,今夜只怕要徒劳无功了。”
我道:“我倒希望他早已混出了城,可以避免一场刀兵。”
侯承远道:“世人皆知,阿史那思摩是个重情重义之人,既然他的士兵还在城中,那他就必定仍在城中,他不会抛下士兵独自逃跑的。”
我不屑道:“他既爱惜士兵,就不该冒这个风险,让他们回家过几天安乐日子岂不更好?不过,男人总是能为他们所做的事找出成百上千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最后受伤害的还是女人。”
独孤谋斜瞅着我,取笑道:“你何时也变成怨妇了?”
我恨瞥了他一眼,“女人的怨气还不是被你们这些男人给逼出来的!”
独孤谋的一句戏言却在我这找了一鼻子不自在,满脸悻悻,摊开双手无奈地向侯承远摇了摇头。
侯承远凑上前悄声道:“嘴上留神,她如今可不好惹,把她惹毛了,你恐怕会很麻烦。”
独孤谋挑眉笑起来,略显同情地回看着他,道:“是你要娶她,又不是我,这儿最该同情的人好像是你,怎么反倒看起我的笑话来了?”
侯承远无奈一笑,道:“彼此彼此,你往后的日子也好不了多少,你以为你那个刁蛮公主就是省油的灯吗?”
听二人话题愈渐扯远,我鼻中轻嗤一声,打断道:“闲话休提,现在可不是拉家常的时候,你们二人与其在这里当‘碎嘴婆姨’,还不如多想想如何应付过今晚。若阿史那思摩仍在城中,今夜必定会有动作。”
独孤谋不解道:“为何是今夜?城中到处都是搜捕他的军士,今夜动作岂非自投罗网?。”
我沉吟了一会,并未作答,反问道:“知道突厥人为何以狼为图腾吗?”
独孤谋道:“突厥人一向自诩是狼祖的后代,连他们最勇猛的战士都被称为附离,也就是狼的意思。”
我点了点头,慢声道:“突厥人崇拜狼,更将自己比作狼,他们天生就有狼的习性。而狼是一种很有智慧的动物,它们知道如何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回报,在面对比自己强大的对手时,如果不能群而攻之,它就会想法设法疲惫、消耗对手,自己则在一旁养精蓄锐、伺机而动,待对手气衰力竭之时,便是它出击之刻,所以狼一生的攻击很少失误。”
独孤谋疑惑道:“这就是你断定阿史那思摩今夜会有动作的依据?”听他的语气,似乎还是不太相信。
我不以为然地微微一笑,自顾继续道:“带兵之人都知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他们的人不断被捕,势必会影响士气,不出两日定然兵无斗志、将无战心,到时阿史那思摩就更没有机会了。”
我顿下,抬手指着那些正挨门挨户搜查的军士,“看看那些军士,从寅时到现在,一刻未曾好好休息,早已是一脸疲色、两眼无神,我若是阿史那思摩,一定不会放过这个以逸待劳的机会。”
独孤谋终于沉默了,低头思索起来,似是默认了我的想法,半晌,他抬头注视着侯承远道:“你怎么看?”
侯承远道:“我赞成芸儿的意见,今夜确是最佳时机。”
独孤谋微微颔首,手持马鞭挠了挠额头,道:“话虽如此,但咱们不知道那只老狐狸混进城中的目的,根本无从防范。”
我蹙眉想了想,一时再难理出头绪,人心难测,更何况是去猜一个完全不了解的人的心思。
要是李琰在就好了,他心细如发、善察人心,说不定………………唉!我苦笑着暗自叹气,越想忘记却越难忘记,竟在不自觉间又想起了他。
正自伤神,忽见一名军士策马疾驰而至,神情焦急,马还未完全站定,已纵身跃了下来,一面大口喘气,一面抱拳向独孤谋禀道:“有贼人在东城纵火,着了好多处大宅子。”
众人闻言都急忙向东城眺望,但见火光烛天,映红了天际,看来火势甚为凶猛。东城多是官宦宅邸,独孤谋和侯承远的府邸也正是在东城。
独孤谋眼中顿时怒火迸射,咬牙道:“好嘛,狼没抓到,倒是先让人掏了老窝!”说着,翻身上马,欲往东城而去。
手中举鞭还未挥下,又有一骑突至,急禀道:“阿史那思摩突率残兵攻打朱雀门,足有千人,元从禁军猝不及防,情势甚危,侯大将军有令,命独孤都尉率领飞骑速去驰援!”
状况接二连三,独孤谋犯了难色,频频转头望向东城,我知他平日里虽难得正经,但对他母亲最是孝顺,此刻怕是在为家中母亲忧心忡忡。
侯承远似也看出他的忧虑,上前道:“独孤兄若是放心不下家人,自可回去一看究竟,朱雀门由我带兵前去驰援。”
独孤谋望着侯承远,目光中充满了感激和欣喜,在马上长长一揖,道:“如此便有劳承远兄!”说完,勒转马头,挥鞭打马,向着东城疾驰而去。
侯承远点齐了兵将,回身看着我,道:“此处离你家不远,我派人送你回家中暂避,待事态平息,我再去接你。”
我道:“你当真要去驰援朱雀门?”
侯承远道:“父亲有命,自然要去。”
他略一顿,马上又问道:“有何不妥?”
我咬了咬嘴唇,皱眉道:“我总觉得不对劲,阿史那思摩久经战阵,单凭千余人攻打皇宫,无异于飞蛾扑火,他岂会不明?我怀疑他另有目的。”
侯承远默然沉思了片刻,正色道:“为将者,当以君为天,不管阿史那思摩是何目的,万事都应以皇上的安危为优先考虑。”
为将者,当以君为天!侯承远的话倒是提醒了我,都说阿史那思摩颇重情义,就算颉利可汗极力排挤于他,他仍不计嫌隙,忠心事主。此番他费尽心思,混入长安,莫非是为颉利可汗而来?
一念至此,我忽而问道:“颉利可汗眼下被安置在何处?”
侯承远怔了怔,回道:“颉利自押解回京,一直被禁锢于昌河馆驿,你问这个作什么?”
我沉吟着道:“我在想,阿史那思摩会不会是为了营救颉利可汗而来?”
侯承远遥望了眼朱雀门方向,提步道:“不管如何,先解决朱雀门飞麻烦再说。”
我一把扯住他的披风,道:“我还是不放心,这样吧,你让张大哥率飞骑驰援朱雀门,你与我去昌河馆驿看看。”
侯承远身形微滞,回头道:“有这个必要吗?阿史那思摩的残军都集中在朱雀门,哪还有多余人手去营救颉利?”
我凝注着他,尽量让自己的眼波充满了温柔,也尽量让这份温柔看起来真挚,柔声道:“只是去看一眼,误不了什么事的。”
温柔是女人最天然的武器,也是最有效的武器,百炼钢遇着它也会化成了绕指柔,尤其是用来对付深爱对自己的男人,往往成效显著,却也伤害最深,假意的温柔,就似毒药,不仅砭人肌骨,更能侵蚀人心。
侯承远回视着我的眼睛,目光也立刻变得温柔而真挚,叹气道:“你这倔脾气什么时候能改改?”
我勉强一笑,移开了视线,再不敢看他的眼睛,他眼中的温柔越真挚,我就越觉得愧疚。这一刻突然很厌恶自己,原来我也很虚伪,我还很会利用别人的感情,甚至为达目的,也会不择手段。
侯承远并未留意到我神情的异样,靠近张冲附耳低言了几句,与我骑马向昌河馆驿驰去。
黎明前的夜,彷佛格外静谧,风已住,四周一丝声音也无,连蛙鸣虫啁都已停止。
天地似已被无边的黑暗吞没,馆驿门口高悬着两盏灯笼,微微跳动的火光是这条街上唯一的光亮。
灯笼下面垂首肃立着四个军士,其中两人有着与另外两人截然不同的相貌,他们轮廓分明、浓眉深目,脸庞如刀刻斧凿般的硬朗,唯一相同的是,他们同样稚嫩。
这分明就是突厥人,我好奇地左右打量过好几遍,而侯承远似乎对于他们的长相并不奇怪,甚至没有看他们一眼,自顾上前拍了拍门环后,与我并肩等候。
感觉过了很久,门后才响起一阵脚步声,沉稳、厚重,脚步很快,一声接着一声,却丝毫没有局促感。
门被缓缓打开,一条彪型大汉倏然出现在眼前,他的身材很高大,相貌也很奇异,石褐色的眼眸中寒星四射,雕刻般的脸庞傲气逼人。
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大汉额角上刺的那个血红色的狼头,这是突厥人最引以为傲的图腾,也代表了他曾经的荣耀,只有突厥最勇猛的战士才配刺上这个图腾。
又是突厥人!?我已然满腹狐疑。
侯承远仍然没有丝毫诧异之色,只是面无表情地凝注着眼前的大汉,大汉也以同样的神态回视着他。
对望了良久,大汉的脸上逐渐绽出笑意,随即拍着侯承远的肩头,朗声道:“我当是谁,原来是承远老弟,自恶阳岭一役,已有数月,没想到会在此处重逢。”
侯承远也笑了笑,向他拱手一揖,道:“人生无常,事事难料,末将也未曾想到昔日以死相搏的对手,今日竟会成了朋友。”
“朋友?!”大汉眼光微动,豪爽大笑了几声,道,“我执失思力虽是败军之将,但能让我认同的朋友却是不多,偏偏承远老弟就是其中之一,单为‘朋友’两字,你我就该痛快大醉一场!”
男人之间的友情,女人总是难以理解,前一秒或许还是敌人,但下一秒说不定已成为朋友。或许不像女人之间那样细腻、柔和,但他们洒脱、刚强,而且更能触动人心。
豪杰遇上豪杰,自然是话得投机,顷刻之间肝胆相照。
侯承远笑道:“改日若得闲暇,定当奉陪到底。今日深夜叨扰将军,实因事出紧急。”
执失思力略肃神情,道:“城中之事本将已有所耳闻,也知道老弟来此何意。”
他的眼角瞥到我,顿了下,转而问:“这位姑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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