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道:“江南一带多文人雅士,素来喜好餐芳饮露。以花入菜,制作糕点更是一绝。听娘说,江南有一道桂花糖藕,甜香软糯,滋味甚好。只可惜,所用的雪藕产在苏州,不然奴婢就可以做给先生尝尝了。”
老先生微微笑着点了点头,垂目盯着手中的桂花茶,默了半晌,抬头望向窗外,口中道:“玄机,老夫的书都整理好了么?”
李玄机道:“差不多了,还有几卷阵法图还未整理。”
老先生头不回,随手指了指一旁的书架,道:“将书架上数第三格的卷轴取下来。”
李玄机应了一声,走到书架边,取了卷轴,回身递向老先生。老先生没有伸手去接,只轻摆了摆手,“打开来看看。”
李玄机展开卷轴,看了几眼,眼底渐渐泛出光芒,震惊道:“这是八门生化阵的排兵布阵要诀!老爷是何时完成的?”
老先生道:“三年来老夫一直在潜心研究栖凤谷中的乱石阵,直到最近才将乱石阵演化成了你手中的八门生化阵,此阵乃文成侯(张良谥号)晚年集大成者。”
李玄机又垂目凝注着手中的卷轴,一面细看,一面叹道:“此阵真是精妙绝伦!首尾相应,奇正相生,循环无端,变化无穷。只是如此复杂的阵法,恐怕指挥起来不易。”
老先生回过身,肃然道:“这正是八门生化阵的问题所在,此阵若能运作得当自然威力无比,破无可破,只可惜指挥起来过于繁杂,当今世上恐怕无人可以驾驭此阵。”
李玄机大睁着眼睛,蹙眉道:“难道连老爷也不行?”看他的神情似乎有些难以置信。
老先生笑着摇了摇头,“八门生化阵要发挥威力,全仗主将洞察全局,居中握奇,若老夫能年轻个二十岁或许还能有这个精力指挥此阵。可惜岁月不饶人,老夫已是半截入土之人,很多事情都力不从心了。”
李玄机闻言,神情有些黯淡,低下了头,喃喃道:“老爷在我心中一直是个俯仰无愧天地的英雄,是大唐帝国战无不胜的象征,老爷绝对不会力不从心的!”
老先生捋了捋胡须,朗声笑道:“玄机,你何时也学会自欺欺人了?英雄迟暮,美人残颜,这是亘古不变的定律,老夫不过一介凡人,自然也逃脱不了岁月的蹉跎。”他拍了下李玄机的肩膀,又道:“好了,你将八门生化阵的要诀记熟,然后将此卷轴烧了吧!”
“为何要烧掉?!”我与李玄机都很是不解,异口同声问道。
老先生走到书案边,搁下手中茶盅,坐到椅子上,神色肃然地说:“八门生化阵威力惊人,于兵家乃是至宝,若落入心术不正之人手中,便是祸害。此卷轴一旦烧毁,世间懂得此阵法的人便只有你我。玄机,老夫要你在此指天发誓,向老夫保证,此阵法有三不传,一不准!”
李玄机单腿跪地,恭声请示:“请老爷明示!”
“心术不正不传,异邦外族不传,天赋不足不传。此阵法只可口口相授,不准在世间留下只字片纸!就算寻不到可传授之人,也只可将此阵法带进棺材!”
李玄机右手指天,郑重起誓:“苍天在上,圣土在下,我李玄机,在此立誓,绝不违背老爷嘱托,若违此誓,苍天不佑!”
老先生轻一抬手,让李玄机起身,转眼目注着我,温和地说:“丫头,你我能在此相遇即是缘分,老夫别无相赠,本也想将八门生化阵传授与你,可惜你奇门遁甲的造诣尚浅,还无法领会此阵法中的奥妙,而且你一个姑娘家学此阵法也无甚用处。”
说着,他从书案上的匣子中取出一本书,递向我,接着道:“这本《阴符机》,乃老夫毕生心血所著,里面详尽记述了老夫研究奇门遁甲的所悟,你拿去好好参研,其中道理于你将来为人做事皆有益助。他日你若学有所成,有兴趣学八门生化阵的话,就找玄机,让他传授于你。当然学不学在你。不过,若是学了八门生化阵,就必须严守三不传,一不准!你可明白?”
我躬身上前,双手接过他手中的书,跪下道:“奴婢也在此立誓,绝不违背先生嘱咐,若违此誓,天地不容!”
老先生让李玄机将我扶起,轻舒了口气,脸上又露出了笑容,端茶饮了几口,道:“老夫的心事总算是了了一件。”
李玄机看了看自己手里的卷轴,问:“三少爷天纵英才,胜我数倍,老爷为何不将八门生化阵传给他?”
老先生道:“此乃性格使然,他口上虽不说,但对于征战杀伐之事,心中早已厌倦,就算老夫硬要传授于他,他也不一定肯学。”
李玄机叹息道:“三少爷的脾气像极了夫人。只是可惜了,以他的才智,假以时日,定可将八门生化阵发扬光大。”
老先生又道:“你是看着从小他长大的,他的脾气性格,你最是清楚。他如今是宁可多冒风险出奇制胜,也不愿再看到两军正面对垒。”
李玄机点了点头,长叹道:“一将功成万骨枯!毕竟两军正面交锋,死伤的将士实在太多。三少爷的心情我能够体会,当初就是因为无法面对阵亡将士的家属,我才选择了卸甲归田。就算时隔多年,午夜梦回,想起那一双双绝望、悲恸的眼睛,仍是心怀愧疚,悲从中来。”话题一时有些沉重,三人都是良久的沉默。
“咣!咣!………………”一阵清悦悠扬的钟声回荡在山谷上空,这是迎客钟的声音,看来是有客人来了。我从窗口探头看了看天空,雨依旧下着,不禁有些诧异,自我到栖凤谷,迎客钟只响过一次,这次会是谁呢?而且还是这种天气。
李玄机侧耳凝神听着,一边嘴中喃喃数着钟声,“……六、七、八、九。”
“老爷,是九下!”他脸色微变,定定地看着老先生。
老先生默默坐了一会,缓缓起身道:“随老夫迎出去吧。”
我与李玄机打着伞一路随着老先生出了谷,谷口早已候着多人,为首之人年约五十,中等身材,面色白皙,颔下蓄有微须,一双凤目中透着精明干练。身着一袭紫色官袍,腰束玉带,上佩金鱼袋,立于罗伞之下,看这装束显然是个大官。
老先生方站定,那人面露喜色,顾不得正下着雨,已然迎了上来,握住老先生的手道:“靖兄,一别多年,别来无恙?”
其余众人也都跟着上前来向老先生行礼,“下官见过李大将军。”
靖兄?李大将军!我不由一震,心中约莫猜到了老先生的身份,他应该就是兵部尚书,李靖!想当初在南山马场时,我还曾与雨晴议论过李大将军与李夫人夜奔的故事,却没想到,在栖凤谷中朝夕相对的,就是传闻中文武兼备,谋略无双,至情至性的李靖!
正抬头呆望着老先生,一旁的李玄机低声提醒道:“姑娘,这位是魏国公!”说着,他已躬身向着紫袍者行礼:“草民见过魏国公。”我也赶忙随着李玄机行了一礼,心中暗叹,自己何其有幸!眼前这两位可都是大唐响当当的大人物,李靖自不用说,灭萧梁,安抚岭南,大破辅公佑,平定江南,战功显赫。太上皇李渊曾极口赞叹说:“靖乃铣、公祏之膏肓也,古韩、白、卫、霍何以加!”
而这位魏国公应该就是曾协助当今天子李世民经营四方,削平群雄,夺取皇位,如今的尚书左仆射,房玄龄!
老先生复握了握房玄龄的手,笑说:“老夫一切都好!倒是房公清减了许多,这几年真是辛苦了!”
房玄龄笑摇着头道:“为皇上分忧,何来辛苦之说。多年不见,本该与公好好叙叙旧,只是陛下着急召见,请靖兄速随我返京面圣。”
李靖道:“老夫蓬头垢面,请容我回府沐浴更衣后再去面见皇上。”
房玄龄说:“陛下一向敬重靖兄,又怎会在意,何必多此一举?”
李靖沉吟了会,微笑道:“君臣之道不可废,房公是聪明人,岂会不明?”
房玄龄一笑,说:“靖兄避世三年,虽远遁红尘,却将世俗看得越来越通透了。既如此,请靖兄随我启程吧。”
李靖转头看了我一眼,微一沉吟,向房玄龄道:“公请稍候,容老夫再交代几句。”房玄龄微一颔首,转身走远。
李靖回过身,脸上带着和蔼的笑容凝注着我。
“先生!……”未等他开口,我已扔掉竹伞,“扑通”跪在了雨中,语未成,泪已流。
我心中明白,今日即是别时!
李靖垂目看了我一会,仰天一叹,慢声道:“自你入谷以来,一直待老夫如父,衣食起居可谓无微不至,老夫也视你如女,甚是疼爱。一度也曾有些私心,就如那日玄机所言,犬子尚未娶妻,本想着若你答应,老夫就腆着这张老脸去求皇上开恩,将你赐给犬子为妻。不过,那日观你神情,老夫已然明白,你心有所属,遂打消了这个念头,想来也是命中注定,犬子没有这个福分。”
我一面听着,一面半仰着头望向李靖,心中只觉酸涩难忍,静静地哭着。雨似乎越下越大,倾泻在脸上,已分不清是泪还是雨。
李靖弯腰捡起我扔在一旁伞,为我遮住风雨,温和地看着我,道:“人生匆匆,聚散无常,缘起缘灭,皆为定数。今日一别,他日未必不能重逢,莫要伤心!”
他将伞塞到我手中,长身立起,对李玄机吩咐:“你在谷中再盘桓几日,老夫先行一步,等安置丫头的旨意下来,你再行回府。”李玄机拱手应是。
一旁早有玄甲武士牵马等着,李靖接过缰绳,跃上马背,回头对我沉声嘱咐道:“勿忘老夫平日所言!”
我深深弯下身子,额头紧贴着地面,带着哭音道:“先生教诲,芸儿一刻不敢相忘!也请先生多多珍重!”听得一声挥鞭打马的声音,我急忙抬起头,李靖已策马远去,身影逐渐模糊,最终隐入一片水雾中。
数日过去,皇后娘娘懿旨传来,又将我安置在了南山马场,我一扫前几日的愁绪,一时颇为欣喜,因为又能回到以前的生活,又可以与他朝夕相守。在栖凤谷告别了李玄机,马车载着我向马场驶去,一路上,乱七八糟想了许多,想得最多的还是与李琰一起的情景。甜蜜之余心中又渐渐起了丝埋怨,这么久都未曾给我写信,你真有那么忙吗?忙得将我置之度外!
入了马场,便径直跑向大营,行至营前,突觉异样,门前架着拒马,军士林立,玄衣墨甲,明晃晃地长槊在阳光下闪着幽蓝寒光,俨然一片肃杀气氛。我心中顿生出莫名的恐惧,迈不动脚步,我离开飞骑营一年未到,眼前的一切竟已是如此陌生。
正在踌躇是否前行,张冲从营内而出,看到我,一脸惊喜道:“芸儿?!你何时回来的?”
乍一碰到熟人,心中大喜,我上前笑应道:“刚刚才奉了懿旨回到马场。”一面打量了张冲几眼,全副武装,腰挎佩刀,左手紧握着刀柄。
我心下一凛,不禁问道:“飞骑营是不是出事了?”
张冲神情骤然转黯,略微环顾四周,把我拽到僻静处,叹了口气,道:“你能回来,本该高兴,但此时此刻我倒希望你永远不要再回这里!”
我疑惑地问:“张大哥何出此言?”
他面带无奈地只是摇头。
我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低头微一思量,惊道:“难道是李将军出事了?”
他摇了摇头,道:“李将军一切安好,此刻正在中军帐。”
我松了口气,紧盯着张冲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张冲脸色为难,道:“此事说来话长,我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你还是回去问雨晴吧!”
刚推开寝所的门,已听到屋内呜咽不绝,我心中一紧,提步而入,雨晴闻声探头出来,看到我的一霎间,眼泪立时夺眶而出,奔上前来,抱着我失声痛哭起来。
我身子僵了片刻,已感不妙,一面轻拍着她的背,一面急问:“姐姐!你这是怎么了?”
雨晴只是趴在我肩头一味地哭,好半晌,才听她幽幽回道:“出事了!梦瑶姐出事了!”
“什么!”我的心一下揪了起来,阵阵胸闷,忙扶正她,急问,“梦瑶姐出什么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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