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并肩而行,傅文牵着马不远不近地跟在身后,我视线来回扫过街道两边的店铺,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这还是我以前来过的西市吗?半年多前,这里还是店铺林立,游人如梭,如今怎会凋敝至此?店面十铺九空,路上的行人也稀稀落落,倒是多了许多流民沿街乞讨,时不时还会有巡逻的差役三五成群从身边走过。
我叹道:“才半年光景,西市怎么会沦落至此?”
李琰目注着前方,淡淡道:“西市变成如今这般境地,只不过是近两个月来的事情。”
我侧头看向他,他少有地肃着面容,静了一会,接着道:“看到这街边的流民了吗?”
我朝四周快速扫视一眼,朝他点点头,他缓缓又道:“两个多月前,有两个流民深夜闯入商铺行窃,被店主发现,冲突中失手打死了一个流民。当夜有人借着这件事煽动城中流民洗劫了西市的商铺,更有甚者还纵火焚烧房屋,致使数十百姓遇难,最后朝廷派左卫兵马前来□□,流民被杀近千人。自此之后,西市就逐渐成了眼前这副颓败景象。”
“近千人?”我一惊,不禁失声道,“朝廷为何不试着安抚他们?”
李琰侧头望了我一眼,嘴角噙起一丝笑,语气却没什么温度,“若安抚得了,就不会派兵镇压了。”
我冷哼了一声,不服气地说:“流民我见过,不过是些逃难落魄的平民百姓,如果不是走投无路,饿得实在没有法子,怎会去行盗窃这种苟且之事?朝廷若能及时调拨粮食用以救济,妥善安置,他们何至于铤而走险?”
李琰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微微一笑,我仍有些忿忿不平,盯着他质问道:“我说的话难道很好笑吗?亏你还是大唐的将军。”
面对我的厉声质问,李琰丝毫没有表现得不悦,仍温和地笑着,眼神炯炯直视我的眼睛,我心中不禁暗暗对自己说,只有极度自信的人才会经常直视别人的眼睛,他要么胸怀坦荡,要么城府极深。
与他用视线相持了一会,我虽觉得自己占理,却仍受不住移开了视线,自顾低头前行。
李琰默默走在我身侧,两人静静走了一会子,他忽然说道:“你怎知朝廷没有调拨粮食救济流民?”
我一听,顿了顿身形,转头看着他,他温柔一笑,缓缓接着道:“朝廷早就将府库中除军粮以外的存粮拿出来救济流民了,可那些远远不够,这几年平内乱,攘外患,天灾人祸连年不断,早就将朝廷的家底掏光了,大唐并非像表面看起来那般风光。”
“连长安府库中的存粮都不够?”我有些将信将疑,随口问道,“这长安城中能有多少流民?”
李琰淡淡一笑,转头望了眼安定门方向,一字字道:“流民十万!”
十万?!我顿时怔在当场,愣了会子神,我干笑两声,道:“不可能,长安城中哪里能容得下十万流民?!”
他见我不太相信,笑着轻叹了口气,转头指了指西边的城墙,“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带姑娘上西城墙一观。”说着,便提步向安定门方向行去。
我站在原地远眺了一下西方,撇了撇嘴,心想,流民总不至于都呆在城墙上吧?见他身影渐远,忙快走几步追了上去。
一路边走边说,不自觉间已到了安定门,这儿城门紧闭,拒马架了里三层外三层,守门军士的人数也很多,气氛果然异样。
李琰领着我欲从侧面登上城墙,听人大喝一声:“此处是军事要地,闲人不得靠近,速速离去,否则军法从事!”一名年轻军士从侧旁斜插而出,横刀将我们拦住。
见李琰竟然在一个小卒面前碰了钉子,我有些幸灾乐祸,抿嘴轻笑起来,他听到笑声,转头来看我,我朝他皱了皱鼻子,心想,貌柔心壮,音容兼美,看他的相貌气韵确实很难让人将他同武将这个身份联想在一起,今天碰到个愣头青,我倒要看看你会如何应对!
正等着看他好戏,忽闻头顶一声暴喝:“何人在此喧哗!”
一位军官打扮的人在城墙上探出身子向下张望,那人显然认得李琰,眼光刚瞟到李琰身影,便匆匆快跑着下了城墙,一面双手合拢作揖,一面恭声道:“卑职见过李将军,请赎卑职甲胄在身,不能行礼。”
说完,转头向那位年轻军士斥道:“你小子眼睛长着出气的吗?连左屯卫中郎将都认不得?!”
一直在旁愣神的“愣头青”这才回过神来,“扑通”一下跪倒在地,颤声道:“小的有眼无珠,请将军赎罪!”
李琰低头笑看了他一眼,轻抬右手道:“起来吧,尽忠职守,何罪之有。”说完,便不再理会他,自顾与军官寒暄了几句,领着我上了城墙。
“鸿雁于飞,肃肃其羽。之子于征,劬劳于野。爰及矜人,哀此鳏寡。
鸿雁于飞,集于中泽。之子于垣,百堵皆作。虽则劬劳,其究安宅?
鸿雁于飞,哀鸣嗷嗷。维此哲人,谓我劬劳。维彼愚人,谓我宣骄。”
我低头缓缓而行,口中喃喃自语,面上虽平静,实则汹涌澎湃,激荡在胸,心痛到不能自已,在城墙上看到的景象久久回荡在脑中,那是何等惊人的画面,登高而望,目力所及尽是流民所搭的简易帐篷,星星点点地连绵数十里。
枯瘦如柴的老者、青黄干瘪的母亲和大头瘦脸的婴儿,横七竖八地在城外躺成一片,凄绝的哭喊声响彻天际,这将是我一生都无法忘怀的场景,不禁心中凄苦难耐,眼中雾气弥漫。
李琰见我情绪不佳,只默默陪在身旁,并不说话。
独自惆怅了一会,心情稍稍有些平复,伸手拭了拭眼眶,转头望着李琰,抱歉地说:“奴婢不明就里,方才言语间多有冲撞,还请将军见谅。”
李琰微微笑着回视我,柔声问:“心情好些了?”
我点点头,略一思索,问:“这么多流民是打哪来的?”
他道:“流民大多是为了逃避战乱从边关而来,其中不乏来大唐逃难的突厥人。”
又是因为战乱,我不禁一声长叹,淡淡地说:“为何大唐和突厥不能和平相处呢?非要拼个你死我活,最后却苦了各自的百姓。”
李琰听了,顿住身形,我也随他停住脚步,抬头看他,他嘴角含笑,道:“若人人都像你这般心善,那我们这些当兵吃饷的岂不是都要失业了?”
他微微叹息了一声,肃了肃面容,已然转了话锋,“只可惜,权力于人来说犹如深沼,一旦陷入便无法自拔,只会越陷越深。突厥多年来侵袭大唐边境,向来只为掠财,从不占地,如今却一改往日作风,攻我城池占我土地。颉利可汗胸怀大志,已有了入主中原之心。自太上皇开唐以来,大唐一直忍气吞声,忍辱负重,岁岁向突厥进贡,却仍换不来与突厥和平相处。当今皇上,雄才大略,大有吞并八荒一扫宇内之志。欲振兴大唐,灭突厥便是当务之急。”
我静静地听他说完,问道:“难道真的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
李琰淡淡笑道:“法子只有一个。”
我困惑地看着他,他眼中寒光闪烁,斩钉截铁接着道:“吞并突厥,使大唐威加四海!”
我一怔,无奈地低下头,叹道:“依旧是免不了刀兵之祸!”
李琰伸手轻轻抬起我的下巴,目注着我的眼睛,柔声说:“大唐与突厥这一战是无法避免的,突厥人向来以狩猎游牧为生,每逢天灾,牛羊必定死伤惨重,若想维持生计就必须劫掠周边国家。中原百姓素以农耕为业,生活相对稳定,自然是突厥的首选目标。突厥一日不灭,边关的百姓就一日不得休养生息。杀人安人,杀之可也;攻其国爱其民,攻之可也;以战止战,虽战可也。你这般聪敏,其中道理可能明白?”
我没有回话,只侧回头,默默颔首,心想以战止战的道理,我自然是明白的,但想到战乱一起,百姓必定流离失所,凄惨如安定门外的十万流民,心如刀割般疼痛。
静静走了一会,我凝注着李琰道:“你今日之所以带我来西城,就是为了让我亲眼见见那些流民吧?这也正是你至今还留在军中的原因,我说的对吗?”
他淡然笑道:“为百姓,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这是其一,至于其二…………”
未等他说完,我便顿住步子,抢先道:“至于其二,那是你私人理由,你不用跟我讲,我也不想听,免得知道你太多秘密,将来被人灭口。”说着,我笑瞪了他一眼,转身继续前行。
正打算与李琰回府,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几个衣衫褴褛,被冻得瑟瑟发抖的孩子,围着我与李琰乞讨,我细细打量了下眼前这几个面黄肌瘦的孩子,心想应该是安定门没关前逃进城里的游民,俯下身子向他们问道:“你们的父母呢?”
他们根本不理会我,嘴里只一个劲嚷着“饿”,刚才安定门外的画面又开始在我脑中来回萦绕,我鼻子发涩,眼中有些模糊,忙回身快跑几步从马上解下出门前秋萍给我的干粮袋,将干粮尽数分与了他们。
孩子们似乎还不满足,依旧嚷着要吃的,我无奈地抖了抖已经见底的干粮袋,示意真的已经没有了,这几个孩子这才不太情愿地一哄而散。
我目送着他们离开的背影,心中又悲又悯,突然李琰伸手将我拉过一边,道:“此地不宜久留。”
我疑惑地看着他,问:“怎么了?”
他一面拉着我快步走向傅文,一面回道:“回头再跟你解释,先离开此地。”
刚行至马儿旁边,就听到街头巷尾隐隐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听动静,阵仗很是不小。
我回头循着声音张望,不一会儿,从四面八方涌出一大群的蓬头垢面的流民,向我们急步奔来,我现在才明白李琰刚才为何催着我赶快离开,此时却为时已晚。
流民不停拉扯着我的袍摆,向我哀求着要吃食,我竭力地向他们解释已经没有干粮了,可话刚出口,就堙没在一片凄绝的哀嚎声中。
他们见得不到我们任何回应,情绪越发激动起来,有人用力地抓着我的手,捏得人生生地疼着,还有人使劲撕扯我的衣袍,大概是想在我身上寻到食物。
我竭尽全力想要挣脱开,却是力不从心,只能大声叫道:“放手!真的已经没有干粮了!快放手!”
他们却越发用力地拉扯我的胳膊,身体仿佛就要被撕裂般,我疼得实在受不了,眼泪纷纷而落,大声哭喊道:“放手!听见没有!放手!”
正有些绝望,听见身侧一声响彻天际的口哨声,不一会儿,一个偌大的黑影从头顶跃过,猛地落在身前,我忙定神去看,纤离一声雷鸣长嘶,震耳欲聋,周围的流民纷纷有些愣神。
就在此刻,眼前闪出李琰的身影,不知何时他手中已多了一柄刀,只是刀并未出鞘,只见他刀鞘轻挥,横向一扫,将拉扯着我胳膊的几个流民硬生格开老远,挺身将我护住。
李琰左手持刀负在身后,右手轻揽着我的肩膀,巍然而立,我心中顿生出莫名的安全感。
李琰浑身上下气魄慑人,迫得人呼吸沉重,他薄唇紧抿,眼神凛冽如冰,那是要杀人的眼神!在我印象中他一直是位温润君子,不经意间竟忘了他还是久经沙场的武将,杀人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负担。想到这儿,我一惊,忙双手环抱住他的身子,他低头看向我,我眼带哀求地回视着他,大力地摇头。
听他一声轻叹,瞬时敛了杀意,只觉腰身一紧,他将我紧紧搂入怀中,随着他的身形飘然而起,跃到纤离的背上,流民这才回过神来,直扑上前。
李琰左手猛勒缰绳,纤离奋起四蹄,纵身一跃,我觉着恍如腾云驾雾一般,心里有些害怕,忙将头埋入李琰怀中,随即便是一阵剧烈地颠簸。
我从未见过如纤离这般快的马,所到之处,犹如狂风席卷而过,不大一会,便已跑出了西城范围,马速渐渐慢了下来,我躺在李琰怀中,他将佩刀悬于纤离右侧,随手扯下身上大氅覆在我身上,我这才发觉,身上的长袍被扯得破破烂烂,一整个袖子已经被硬生撕了下来。
“没事吧?”李琰低头看着我。
我沉默了一会,回道:“没什么大碍,只是些皮外伤。”
他嘴角含着丝浅笑,柔声道:“没事就好。”刚才那一刻他霸气外露,杀气凛凛,与眼前这个笑似朗月入怀的男子判若两人。
我眼神木木地盯着他,想起刚才那一幕仍是心有余悸,不禁开口问他道:“那些流民怎么会变成那样?”
李琰敛了敛笑意,抬头目视前方,淡淡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一个人饥饿、绝望到了极致,求生的本能就会盖过人性,你可见过易子而食?”
我“啊”地一声惊呼,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易子而食?!
“易子而食之,析骸而炊之。”
我以为这只是书上才有的事情!
他低头一笑,“吓到你了?”
我紧咬着嘴唇,木然地摇了摇头,喃喃自语道:“何日才能还大唐一个清平世界?”
李琰轻笑一声,打断道:“这些都不是你应该考虑的,你该好好想想将来的出路。”
将来的出路?不太明白他到底所指何事,女人的出路无非就是选个好人嫁,可这是我想了就能有的吗?
不过他说得也对,国家大事确实不是我这个小女子应该去考虑的,遂理了理乱如麻的心绪。
待心情平静了些,才觉察到周围的气氛有些诡异,我探头四下张望,只见周遭的行人都滞住脚步,面带讶异之色,将灼灼的视线全都凝在我们身上,眼神中皆有些不屑,更有路过女子不停摇头叹息。我这才发觉,李琰与我共乘一骥,我斜躺在他怀里,大庭广众之下,本已有些过火,况且我又是一副男子打扮,恐怕众人皆认为我们二人有龙阳之癖。
我顿时觉得有些无地自容,羞臊得紧,忙手扶马鞍,坐正身子,回头看着李琰,低声道:“你放我下去吧。”
他却丝毫没有不自在的感觉,依旧神态自若,笑如清风明月,在我耳边轻声道:“既已招人口舌,你现在下去也是多此一举,你若觉着害羞,大可把头缩进大氅里,到了地方我再叫你。”
“你想说我是缩头乌龟吗?”我有些郁闷,有心想跟他赌气,硬抗到底,但我修养的功力毕竟没有李琰的深。在数百道灼热视线的招呼下,只觉浑身不自在,没多久,我便扯起大氅将脸遮住,自顾又缩回了他怀里,心想,好女不跟男争,况且我哪斗得过他呀,小狐狸!老谋深算!我心中暗暗嗔责了他几句,瞅见他晃在我眼前的胳膊,张嘴就是一口,听他轻轻吸气,我心中顿生不忍,赶忙松了口。
李琰慢慢策着马,又颠簸了一阵,直到感觉纤离停了下来,我才扯掉蒙在头上的大氅。
“花袭人。”我坐直身子,侧头睨着眼前这座颇有些异国风情的三层花楼,心想,这不是长安颇负盛名的歌舞坊吗?听说这家歌舞坊的老板娘可是个厉害角色,长得漂亮不说,还颇有些手腕,与长安城中的大官富商都有些交情,所以连歌舞坊的招牌都沿用了老板娘的姓名,李琰为何要带我来此?
他先翻身下马,刚落地,纤离就闹起了脾气,不停左右晃动身子,似乎非常不喜欢我这个外人坐在它背上,还不时仰头打着响鼻,若不是李琰拉着它的缰绳,估摸着早将我从它身上拱了下来,直到李琰将我扶下马,纤离才稍稍安份了一些。
“小气鬼!”我朝着纤离一番龇牙咧嘴,李琰看着我,笑着轻轻摇了摇头,将纤离栓在歌舞坊前的栓马柱上,径直进了花楼。
我盯着李琰的背影,撇了撇嘴,心中叹道,男人果然都一样!
刚刚踏进大厅,便有伙计迎了上来,点头哈腰赔笑道:“两位公子请留步,歌舞坊还未到营业时间,请尊客稍后再来。”
李琰笑了笑,还未开口,几个本在大厅排舞的女子一面对我们指指点点,一面掩嘴娇笑,一面围拢了过来。
其中一位打扮妖娆的女子笑嗔了伙计一眼,将他挡至一旁,转过头媚眼如丝,左右打量了我与李琰一番,便将目光一瞬不瞬地腻在李琰身上,莺声笑道:“看二位眼生得很,不知是哪家的公子?是第一次来花袭人么?”
李琰笑说:“花袭人的大名早有耳闻,今日确是第一次来,特来会个故人。”我一听,侧头望向李琰,心有疑问,他既然是第一次来花袭人,怎会有他的故人?
“故人?”女子娇媚而笑,“不知道歌舞坊中哪位姑娘有如此荣幸,能有公子这般的故人?”
李琰也报之一笑,淡淡道:“花袭人。”
“花娘?!”女子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公子是我们坊主的故人?”周围众人听了皆面面相觑,各有惊异之状。
正在这时,楼上传来一个清魅圆润的女声,“不知哪位自称是奴家的故人?”
我循声看去,一位年约三十,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美丽女子,半俯着身子,撑靠在二楼的栏杆上,微侧着头向下打量。一双明眸秋波流转,颇有勾魂摄魄之态,一颦一笑之间尽显风情。
李琰抬头朝她一笑,道:“花姑姑,许久不见,一向可好?”
我看着二楼的女子,有些发怔,她就是歌舞坊的坊主,花袭人!不禁暗叹,果然是个风情万种的尤物!
李琰为何会喊她花姑姑?
花袭人也是一怔,蛾眉微蹙,细细地打量着李琰,片刻后,忽地撑起身子,冲伙计叫道:“安子,快将二位公子引至水月阁。”大概是花袭人的表现有点反常,伙计反应不及,一时有些愣神,仍是站立不动。
花袭人猛地板了脸,低声呵斥:“安子,还愣着作甚,想挨老娘的板子不成!”伙计一惊,忙回了神,引着我与李琰到了三楼的水月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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