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妍走了。
就像净释伽阑一样,她两魄俱散,从此魂归天地,再无转生。
当婉妍的体魄完全散尽时,一片羽毛孤零零飘着,落在了地上。
凤凪扶把它捡起来那一刻,愣了一下,手肉眼可见地越来越抖,五官越来越扭曲。
所有的痛苦汇聚一点迸发,凤凪扶突然放声大笑。
他笑得前仰后合,甚至难以自控到一头扎在了地上。
这时看不到凤凪扶的表情,只知道他的肩头战栗着。
这一笑,笑完了凤凪扶一生的疯。
他手里握着的,是一根羽毛。或者说,它其实是一根簪子。
在凤之一族的顶翎鲜亮有光泽的时候,硬度甚至超过金银。
只是现在,这根羽毛已经完全暗淡,就像是炼化的黄金一般,再没了坚硬的质地,拿在手里仿佛一片枯叶,轻飘飘又死气沉沉。
在它的表面,是斑斑驳驳或脱落、或残余的一层银箔,像是弃屋掉漆的红柱。
在银箔之下,凤凪扶已经无法辨别出它原本的颜色,但他认得出羽毛的尾部呈现出来的形状,是一只不算精致的白泽神兽。
婉妍一直将它保存在自己的心俞穴中,直到她的体魄散尽后,羽毛才掉了出来。
凤凪扶想起来了,当初他还以蓝玉的身份陪在婉妍身边,和她一起南下蜀州查案时,在锦官城的簪花大会上,婉妍把自己的花送给容谨,而净释伽阑送了婉妍一根银簪子。
当时,净释伽阑随手把一根不算精致的银簪子扔给婉妍,凤凪扶也没多想。
谁能想到,他轻易随手扔给婉妍的,居然是无上圣尊的顶翎。
一时间,许多事情都明了了。
为什么从那一夜之后,婉妍就不再说话。
凤凪扶以为婉妍是气自己强要了她,其实,她的所有情绪都和他毫无关系。
净释伽阑死了,他的顶翎也枯败了。
婉妍应当就是在他们的大婚之夜,发现了簪子的秘密,知道净释伽阑的体魄真的散了,已经没有可能再救回来了。
但即便如此,她还是以活灵闯冥府,想要求证净释伽阑的魂魄是不是还在。
结果是她在冥府也没感知到净释伽阑的气息。
净释伽阑,他是婉妍从鬼蜮脱身,受紫薇天火焚烧整整七日之后,残存下的唯一记忆。
他是除却爱与恨,婉妍依然铭记的人。
婉妍空白的灵魂全靠仅存的对净释伽阑的记忆,支撑着她走下去,
他死了,婉妍的记忆空了,心也死了。
所以,她不是不愿意说话,而是已经不知道说什么了。
应该就是在那个时候吧,婉妍知道自己已经救不回净释伽阑,所以决定用自己的命去换他曾经最珍重的苍生。
净释伽阑魂魄都散了,婉妍却还是怕人间瘟疫横行、生灵涂炭,他死而难安。
凤凪扶大笑,身子一点一点无力地垂下,最后完全趴在了地上。
在他的四周,七色的火焰像是草地中新生的小野花,一星一朵地绽放。
凤凪扶在笑自己这么多年,都做了些什么。
他和净释摩诃结盟,告诉他婉妍的存在,借他的手杀了绮罗、宣郢和砚巍,把婉妍逼到西北无人境,让她对天璇殿恨之入骨。
这样哪怕她还是先嫁给了净释伽阑,但隔着这么多血海深仇,他们的新婚时光过得比仇敌还不如。
然后凤凪扶假意和净释摩诃联手毒害净释伽阑,却故意让月御给净释伽阑漏了消息,从而让净释伽阑抓到净释摩诃的把柄。
与此同时,凤凪扶让任霖阁散播瘟疫,嫁祸给婉妍,将婉妍调离天璇殿。
凤凪扶知道,为了公道,也为了婉妍,只要没有婉妍拼死拦着,净释伽阑一定会将净释摩诃的罪孽公之于众,洗刷世人对婉妍和绮罗的误解。
这样一来,净释伽阑就将自己陷入了绝境。
可就算净释伽阑下地狱,他的三魄俱在,他和婉妍天定的姻缘还没破。
于是在百大家族围攻无人境那天,他帮着婉妍在净释伽阑下地狱的那天脱身,让她可以正好救下净释伽阑。
这样,她就会发现净释伽阑给自己下了死魂活身咒。
婉妍是绝对不会眼睁睁看着净释伽阑魂飞魄散,徒留体魄为人间镇压喾颛封印的。
就在她焦急万分却不知如何是好时,凤凪扶去了无人境,告诉了她唯一解开死局的办法,那就是她带着喾颛封印下鬼蜮。
其实凤凪扶当时是有些紧张的,他担心婉妍对净释伽阑的爱,还不足以让她丢下一切,堕入鬼蜮。
但结果是第二天,婉妍就义无反顾跳下了畜生道。
这时,凤凪扶才放了心。
他知道,净释伽阑不会忍心看着婉妍做鬼的,所以在净释伽阑押送凤凪扶下地狱的前夜,凤凪扶先是杀了凤凪璃母女,然后找到净释伽阑,给他提了一个方案。
净释伽阑以两魄重塑婉妍体魄,以神魄将婉妍渡出鬼蜮,然后凤凪扶以紫薇天火焚烧她的灵魂,让她忘却一切。
这样,当婉妍回到人间时,就宛如重生。
这一步棋其实相当有风险。
净释伽阑会不会以人间至尊放弃所有救婉妍,凤凪扶不曾担心过。
他担心的是,自己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净释伽阑不可能不知道。
他就是为了得到婉妍。
献祭自己,把自己心爱的人留给最痛恨的人,这是何等的惨烈结局。
尤其是自己的爱人会忘记一切,包括自己。
当他三魄俱毁,遁入虚空,就像是从未来过人间一般时,她可能正和别人新婚燕尔,完完全全忘记,人生中曾经有过这样一个人。
凤凪扶爱婉妍爱得疯魔,可凤凪扶自问,如此境界,他做不到。
可是听完凤凪扶的话,净释伽阑没有吃惊,没有愤怒,只是淡淡道:
“我有一个条件。”
凤凪扶没想到会这样,愣了一下道:“你说。”
“绝不可再为祸人间。”
“……”
凤凪扶怔了许久,才郑重道:“我以亡母起誓。”
凤凪扶疯了一辈子,这大概是他最清楚自己在干什么的一次。
“好。”
净释伽阑微微颔首,没有犹豫。
净释伽阑答应得这么爽快,让筹谋数十年的凤凪扶的第一反应,是问:“为什么?”
“你会对她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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