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中,众鬼已然扑向了人群,一时间凄厉的尖叫之声此起彼伏。
鬼是已经死了的人,除了魂魄已经一无所有。而在人间不会受伤的,就只有魂魄。
当弱小的飞禽走兽遇到人时,纵然不敌,也有一副爪牙、几分反抗之力。
但当人遇上鬼,不论是刀枪剑戟,还是决力,都伤不到鬼分毫,全然就是案板上的肉。
所以,这场人鬼之战,与其说是战争,不如说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而凡是做了鬼的,要不然是穷凶极恶的罪人,要不然是曾经在人间枉死、冤死之人。
他们能在鬼蜮中生存下来,就已是恶人中的恶人、罪人中的罪人。
且在今夜之前,畜生道已封数百年,将这些恶鬼锁死在鬼蜮。
如今,数百年的禁制之后,恶鬼终于破笼而出,再没了丝毫束缚和顾虑。
所有的凶性、所有的仇恨,全都涌了上来,让他们肆意狂欢起来。
而主使这一切的宣婉妍,最恶的恶鬼宣婉妍,鬼主宣婉妍,则是站在原地,远远看着这场狂欢。
恶鬼如潮水般涌向前,留给她的,只留下满地的尸骸和漫天的风沙。
看着自己带来的鬼,像是扑食的猛兽一般,撕咬着伤害自己亲人的仇人,到底该是什么心情。
没人知道。
婉妍提灯的手,已经垂在了身侧,幽蓝的鬼火照着她红色的裙裾,照不到她的脸。
此时,鬼主倒像是无名的提灯无头鬼。
其实黑暗之中,她的双眼始终盯着一个地方——亡生大殿。
她看到那里亮起了灯,又吹灭了灯。
一整夜,亡生大殿的窗棂之中,再未亮起一丝烛火。
或许是里面的人,傻傻地以为,她就站在家门口却不进去,只是因为里面点着灯。
婉妍在心里轻声叹,暗讽自己都做鬼百日了,怎么还留着一些人才有的恶习。
比如痛心。
她不是不进去,是进不去了。
从她下出畜生道那天起,一切都回不去了。
做了鬼,再回到人间容易,但在回到人间,却再也不可能了。
当天边擦上一抹奶白色的时候,这场只属于黑夜的狂欢,算是将近尾声。
当恶鬼撤去的时候,二百万信心满满要拿毒尊灵位烧火的讨逆大军,竟是再无一活口。
亡生大殿中,众人都是被打晕之后救回来的。
刚醒来时,所有人都是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守着乙虔子的尸身,各自尽可能小声地垂泪。
净释伽阑是最后一个醒来的,他一睁眼,就只说了一句话。
“她回来了。”
他艰难地坐起身,一抬手,熄灭了殿内所有的灯。
亮着灯,她会进不来的。
之后,他就跌跌撞撞想要往外冲,却被一群恶鬼堵了门。
说来荒谬,一群人被自己的同类逼到死路,最后却被一群鬼守着护着。
说来更荒谬,人间的至尊,也无法奈何几匹恶鬼,只能被困着。
而最荒谬的是,明明面对的是一个在他们看来,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但这些臭名昭著的恶鬼,却是个个恭敬有礼,青面獠牙之上还挤出了几分笑容。
不论众人怎么说,他们就只有一句话。
“我们鬼主有令,不能让你们任何人,离开这屋子一步。”
人们终究是没敢提起那个名字,只颤颤地问:“鬼主……是她吗?”
众鬼面面相觑,还是其中那个青面高帽的鬼,走到门边垂首站着,不往门内踏一寸,温和地笑着道:
“是不是她不重要,她是谁也不重要,重要的是百鬼众魅,主是唯一的主。”
说完,他又笑眯眯道:“再恕下愚多一句嘴,还烦请诸位,将那位小恩主往里挪挪。
这活人见鬼不吉利,亡人见鬼更不吉利。
此时正是那小恩主魂魄抽体的时候,可别因为愚们,脏了小恩主轮回的路。”
“你!”
这话一出,所有人的心坎都被狠狠砸下一拳,很痛,却说不出。
他们说的是自己,可她,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凌晨时分,居然有几个活人来了,他们抬着一口棺木,个个都吓得已经神智不清。
他们一会说鬼,一会说人,颠三倒四地说了好几遍,众人才明白他们的意思:
他们是一匹女鬼从最近的镇子上,抓来的木匠,这是他们连夜赶制的棺木。
他们还特意强调,说这棺木就只有人经手过,没有鬼碰过,叫他们放心给亡者用。
这话是谁让他们强调的,不言而喻。
见装殓了乙虔子之后,殿内人人魂不守舍,青面鬼站在门口,缓缓道:
“鬼把自己当人,在鬼蜮中才是最难活的。
只有自己把自己当鬼,才能在鬼蜮中生存下去。
鬼主如此,诸位该为主开心才是。”
没人说话,过了许久,宣奕才低着头问道:“她在那里……过得还好吗?”
问完这话,宣奕就恨不得抽自己一个耳光。
身在鬼蜮,所见皆是恶鬼,所为只有杀戮。这有什么好坏可言吗?
然而青面鬼却是笑笑,答非所问道:
“下愚乃是食法鬼,专逆律法规则。下愚所奉,必是天地独一号的独裁者。
我主于鬼蜮,便是日月天地于人间,是创世神与造物主。
这算是好呢,还是不好呢?”
一直到天边开始擦白,众鬼才齐齐退去。
骨皮伞虽然可以遮光,但也只能是微弱的光,比如月光。
要是等太阳出来,纵使打着骨皮伞,恶鬼在人间也无所遁形。
待鬼众皆以离开,守着亡生大殿的众鬼,才最后离开。
没了限制,众人就立刻冲出殿门去,往众鬼撤退的方向冲去,想着能再见婉妍一面。
就只有净释伽阑,他缓缓挪动到亡生大殿的后门,用尽最后的力气,艰难地纵身跃上亡生大殿的屋顶。
屋脊之上,红衣的少女提灯撑伞,目视着殿下一个个冲出去的身影。
是人没了体魄之后,会格外地薄吗?
为什么那个曾经司风的人,现在站在风里,却摇摇欲坠,像是要被风吹散了。
而鬼连一滴血都没有,为什么还能落下泪来。
听到响动,婉妍猛地转头,就看见了净释伽阑。
四目相对之间,隔着生死的一对苦命人,居然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说起来,婉妍和净释伽阑,同屋顶还真是有缘。
互诉衷肠、表明心意,是在屋顶。
拔剑相向,斩乱前尘往事,是在屋顶。
如今,穿过阴阳,隔着生死,还是在屋顶。
“宣婉妍……”净释伽阑唤她,提步就要跑向他。
然后,他就看见婉妍缓缓提起了骨灯,提一寸,泪就落一滴。
随着鬼火被越提越高,婉妍的脸也越来越清晰,清晰到净释伽阑可以从她的泪中,看到自己。
呼。
婉妍轻轻一吹。
就像是梦醒了一样,净释伽阑面前,瞬间空无一人,连一阵风都没留下。
就只有四个字轻轻落下。
人鬼殊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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